徐子林
本文发表于《画廊》杂志
中国文化艺术界对金融资本有一种“天性”的排斥和拒绝。甚至,有些艺术家对一些普通的商业行为,都会表现的极端仇视。2013年夏天,在一次艺术界思想论坛上,我的演讲内容涉及艺术家在市场经济环境中,如何规划自己的职业(艺术)生涯……现场有艺术家声称“我不要商业,我只做纯粹的艺术……”。实际上,在当前的市场结构中,“要不要商业化”已经不构成问题,真正要面对的是“我们如何商业化”?
传统艺术市场的商业结构
在过去几百年中,传统艺术市场有一个稳定而成熟的运行机制:艺术家、画廊、拍卖行、经纪人、评论家、策展人、艺术中心、美术馆和艺术媒体,其中的艺术家、评论家、艺术中心、美术馆、学术媒体都以拒绝商业为荣,他们把商业视为对艺术(学术)的腐蚀。中国的艺术从业者,多年来的一个梦想就是,渴望建立一套所谓的西方学术赞助机制:有一个或多个艺术基金会,能无偿的支持艺术项目而不干涉艺术发展。赞助人只需要把钱捐出来就可以走了!甚至,他们都不应该再多问一句。因为艺术家坚信,赞助人只是商人,他们没有文化又不懂艺术,而文化和艺术既崇高又神圣,同时又是社会不可或缺的,所以商人支持文化和艺术是必须的而且是应该的。
然而,直到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我们无奈的发现,这种西方已经成长百年的文化赞助机制,在中国很难落地。甚至,在中国现实社会中,一些特殊的、违背西方文化运行机制的做法得以在中国野蛮生长,逼迫我们不得不重视和反思这些现象。
首先是拍卖行的传统习惯被改变。在十多年前的中国艺术界,流传这样的故事:在欧洲,如果画廊经理和一个拍卖行的人坐在一起喝咖啡,第二天甚至会被当成丑闻登载媒体上……这则故事表明,我们想象中的欧美艺术市场的游戏规则是严谨的、神圣的并布满道德底线的。然而,中国的拍卖行则完全相反,比如一个人尽皆知的收藏家刘溢谦,不仅是龙美术馆创办人,同时也是多家拍卖行的老板,他不仅参与拍卖,而且不断制造天价拍卖纪录……这里面有很多想象空间,至少我们可以质疑,一个普通买家和一个拍卖行老板在竞拍同一个拍品时,会面临不平等竞争吗?
同样,画廊和拍卖行的关系在中国也被改变:中国的画廊主动将代理艺术家的作品送到拍卖行拍卖。于是,原本处于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的,不同性质的商业机构被揉合成一个怪异的组合。显然,这样组合的最大受害者是收藏家。这还不够让人恐慌,而是艺术家也直接将作品送拍了,并且和拍卖行合作炒作价格……早期上海画家陈逸飞就在多个拍卖行操纵自己的画作。如今这种方式已然不独是中国艺术家的专利,2008年全球金融海啸时,英国艺术家达明。赫斯特自己组织了专场拍卖……现在,他甚至开设了自己的画廊,不仅卖自己的作品,还卖其他艺术家的作品……
这一切看起来既疯狂又混乱!
处于急剧变革中的商业生态
我们每个人都能明确的感知:我们正处于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其变化之快可谓瞬息万变!我在2013年做媒体发展与社群关系分析报告,讨论了论坛、博客、微博、微信的发展,以及从社区媒体到自媒体再到圈层媒体的关系结构时,预测还很保守。到了2014年1月,春节期间“微信红包”的发放,就再明确不过的宣布,我们已经完全进入一个新的时代:移动互联、社交网络的元年,不仅是互联网,更是物联网时代的全面来临。
我们的思维方式彻底被改变,网上购物已成习惯。同样,购买服务的方式也因移动互联网而改变,即使叫出租车也通过滴滴打车:面对面的交易也要通过网络支付……再过几个月,传统的信用卡也许就消失了,我们只需要一串和互联网捆绑的数字账号,就可以通行天下……当然,这还需要网络企业和保守的政府利益集团进行顽强的博弈。
在这一次剧烈的变革中,艺术界显然落后于其它商业业态。甚至,我们此时依然束手无策。造成这一困境的主要原因就是,艺术界的运行机制不仅老化,甚至已经落后于正常的商业社会。在过去几年中,我一直不遗余力的鼓吹艺术市场中的一级市场(画廊业)的重要性,而到了今天,我甚至认为,画廊业正在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同样,拍卖行也面临从寡头竞争到逐渐解体……
这不是一个悲观地预测,而是我们面临更为积极地变革。传统的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存在的基础,是市场信息不对称,比如过去我们要“发现”一个优秀的艺术家,需要通过画廊来挖掘和推广;我们要购买一件“稀缺”的珍藏,需要通过拍卖行来征集和竞拍……这一切存在的前提就是:我不知道“我需要的”在哪里?如果我知道“它在那里”!并且可以立刻购买……那么这些中间环节都可以被无情的抛弃!
此时,传统的艺术品经营者会辩解:艺术品需要专业的判断力,需要专业公司帮助消费者,哪些是好的艺术品?哪些是值得购买的艺术品?……但是,事实上这些“帮助”来自于一些市场专家,他们目前效力于画廊和拍卖行等机构,而这些市场专家并不必然,也不必须效力于画廊和拍卖行,他们可以为更大的交易平台服务,甚至是虚拟的交易机构,或者更明确的说,他们可以为自己效力,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从而成为一个独立的市场专家,为更多的社会大众服务。
然而,艺术市场仍然笼罩在整体性的保守氛围中。迫在眉急的市场变革,必然是来自基础的、结构性的震荡。
云数据和大平台的建设
在过去几年中,艺术市场曾试图突破现行的运作框架,比如臭名昭著的文交所份额化交易,比如覆水难收的艺术基金……即使这些小打小闹的变革结果差强人意,但仍然鼓励后来者不断探索。这些失败的经验都在提醒我们,我们需要建立起一种互联网时代的思维习惯:例如,在全球70亿人口中,只有0.76%的人才有机会走进全球10大最受欢迎的博物馆中欣赏艺术作品。那么,我们如何让更多的人,更容易、更方便的接触到艺术品?
在过去,人与艺术品的关系是不平等的,因为我们很难亲眼目睹一件艺术珍品,它们高高在上,在等待我们去膜拜和瞻仰!摄影技术的发明,让更多的人有了不去现场,却能感受“艺术灵光”的机会。而今天,数字化技术的突飞猛进,更能让我们在网络上体验艺术品的微妙细节,这一体验和在原作前的感受,差别越来越来小。
当人们能够在网络上和艺术品进行平等对视时,人们同样也渴望艺术品市场信息的公开和交易的平等,而不是仍然掌握在少数画廊、拍卖公司手里的特权。
首先,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或者多个国际化的艺术品交易云数据,我们可以即时查询任何一件艺术品的现状、过去的交易记录,以及该艺术品的展览、出版和相关论述……在这一方面,雅昌艺术网正在做着类似的“艺术家信息认证”系统,他们通过和艺术家面对面的“辨认”作品从而确定其“真伪”。然而这样的行为受限于两个方面,其一是传统的媒体思维局限了其数据的海量积累;其二是中国企业习惯性的渴望获得政府部门的认可,从而建立所谓的权威性。显然,这种方式已经违背移动互联网时代的逻辑思维。建立云数据价值链需要两个前提,首先是数据来源的开放性,只有形成海量的数据积累才能进行有效的数据分析;其二是建立在云数据基础上的分析系统,这仍然要建立一个开放的通道,方便使用者对目标数据进行切割和分析。当这两个前提合理存在时,其权威不言自明,而无需依赖任何一个国家政府部门为其背书和证明其权威。美国的艺术品数据公司Artnet具备了一定优势,但经营者的前互联网思维,同样导致其数据库的封闭性,从而制约了它的发展。
当艺术品交易信息的云数据建立后,艺术品的交易大平台便随即诞生。这样的大平台是为整个艺术市场的各个关联方提供综合性服务,包括艺术家作品分析、市场分析以及未来趋势分析……这里的艺术品交易不局限于艺术品的原作买卖,更多的是围绕在艺术品周边产业链上。
云数据和大平台看起来似乎很复杂,实际上对于每一个运用者而言则非常简便,就像我们每天吃鸡蛋,却并不了解一个卵子在母鸡体内,经过复杂的过程,如何变成一个带壳的鸡蛋,道理一样简单。
文化艺术产业化及金融资本的融合
我们可以通过一个极端的方式来分析一件艺术品的价值构成:
假设一件艺术品仅作为欣赏之用而不具备任何投资价值,那么这件艺术品将如何被消费?通过今天高超的复制技术,我们几乎可以用很低廉的价格拥有一件和原作非常接近的复制品。从纯粹的感官愉悦的欣赏角度,我们似乎没有更多理由为这样一件“消费品”付出更多的价格。简单的说,如果艺术品失去投资价值,我们只要用很便宜的价格,就可以获得感官的愉悦,虽然它可能来自复制品,但已经足够。
这意味着艺术品的欣赏性(感官的愉悦)和投资性可以分离。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通过对艺术品的物权(权证)进行金融化的投资,只要艺术品权证的金融化产品设计,符合金融产品的设计原理,就是可行的。
认识到文化艺术品的价值构成,可以被合理拆分成多个部分,文化艺术行业就有可能被产业化,就有可能形成产业链。
于是,传统的文化艺术行业的价值链被分成三个部分:资源资本化、产权资本化、产品预期效益资本化。
由此,我们可以进入到更高的产业生态中:去中心化、国际化和无形化。同时,形成两种趋势:产业链的扁平铺展和产业价值链的垂直聚焦。产业链的扁平铺展意味着可以由大型集团企业进行研发、生产、制造、传播和服务,并在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拓展业务。而产业价值链的垂直聚焦可以整合金融、法律、人才、技术和管控等高度聚合,形成合力。
一个国家或者城市,在文化产业主体的壮大需要依赖四种资本的充分供给:金融资本、实物资本、人力资本和知识资本,并且需要在这四个层面灵活转换、相互依存。
显然,这里的资本不仅仅是局限在资金本身,只有同时发挥四种资本的综合力量,才能形成倍速发展,同时造就巨型规模。例如,2006年,谷歌用16亿美元收购新型公司You Tube,到了2013年营收达到38亿美元。斯蒂夫。乔布斯在1986年,投资500万美元成立一家动画影视公司Pixar,2006年被迪士尼出资74亿美元收购,20年间资本额增长370倍。
由于文化艺术的价值链被合理拆分成多个部分,在不同时期就会形成不同的投资热点和重点,比如版权内容投资、设计制造投资、社区营造投资等多个方面。只有形成多样化的资金来源和成熟的投融资体系,才能产生推动文化艺术产业的巨大动力,比如分险投资、股权融资、债券融资和社会捐赠等。
有报告预计,从2013年到2017年的5年间,全球文化艺术产业的市场规模将以5.7%平均速度增长,至2017年全球文化艺术产业的规模将达到2.863万亿美元。报告特别强调,知识信息服务类、创意类的发展将更快。
身处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所有关于文化艺术的传统定义都将被改写,只有饱含激情去积极变革,才能不被时代所抛弃。
补记:2014年3月14日,国务院发布《推进文化创意和设计服务与相关产业融合发展的若干意见》,3月17日,国务院印发《关于加快发展对外文化贸易的意见》,从这些报告的内容上看,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意识到文化产业和一个国家在国际社会的地位和影响力的关系。同时也暴露一个核心矛盾:我们拿“什么”去加快对外文化贸易?直到今天,政府的目光所及,更多的仍然是和劳动力相关的工艺品……实际上,中国如果企图在文化艺术上立足于全球,第一要做的就是取消对文化艺术品的政治审查,把文化艺术品纳入意识形态进行管制,本身就不可能融入国际社会的文化艺术交流活动之中。
本文发表于《画廊》杂志,在网络上发布是略有改动。徐子林2014年3月19日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