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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全中国的人都玩疯了。人人都在出去旅游。跨省跨国,跟旅行社,自驾游,自由行,从亚洲到欧洲,从非洲到美洲,把世界玩了个遍。本人也是个旅行狂,全国几乎走遍,世界也走了不少,最近才自驾四千多公里,把四川云南的大山大水跑了个够。如有人要问包括本人在内的喜欢旅游的你我,你们为什么喜欢旅游?说不准还真要想一想:“我为什么喜欢旅游?”其实也真想不出什么深刻道理。就是看稀奇呗。旅游可能真的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看稀奇:从未见过的风景,从未见过的人们,从未见过的风土民情,从未吃过的食物,从未体验过的经验,而且天天在变花样,永不重复,永远充满好奇与悬念……是不是这样?上一次才走的地方,叫你这次再去,大多数人都会拒绝。因为没有新鲜感,没有稀奇可看,易“审美疲劳”。多年前去巴黎,一出戴高乐机场,四周那些方方正正的水泥玻璃墙面的建筑,那些高架桥,那些在路上跑着的雪铁龙、大众、菲亚特汽车,一下子把人活活地拖回到北京!就算国外机场老外(其实那时的我们已成“老外”)多,北京机场的老外又少么?我万里迢迢到法国,是来看北京么!后来从机场所在的“新城”,到了卢浮宫、巴黎圣母院所在的“旧城”,失落的感受才为兴奋的心情所取代。何也?有稀奇可看了。
旅游的心态与欣赏艺术的心态其实一样。世界上最大的一些博物馆也参观了不少,大都会、卢浮宫、蓬皮杜中心、美国国家美术馆、梵蒂冈博物馆,我都去看过。看这些博物馆发现一个普遍的现象,20世纪以前的西方艺术,即印象主义之前的艺术面前人山人海,门庭若市,各国各大洲的艺术展厅,亦是人潮汹涌。不论是古埃及、古印度、古中国、古印第安艺术等等,看的人都极多。“现代艺术”部分也还有人看,但人数明显减少。到了“当代艺术”部分或“当代艺术”馆,则或者少有人看,或者一个厅一个厅完全没人,有时连管理人员都懒得在场,──那些个劳什子根本就没有人去偷,或要偷也偷不走,不是太大就是太散(如装置)!而进卢浮宫、乌菲齐或梵蒂冈博物馆则必须排长队。为什么“当代艺术”会落到这么个下场?除了单调乏味没美感没技巧反而丑陋恶心这些因素外,“当代艺术”缺乏国家特色民族特色缺乏地域特色乃至缺乏个人特色个性特色,总之,缺乏艺术所以为艺术的几乎一切特色(当然“当代艺术”自己也认为是非艺术),况且走遍全世界──包括中国──都一个样,当是它遭到世界各国民众(包括西方、美国在内)普遍冷落的原因。某年十一月,我从纽约直飞回到上海,正碰到上海双年展在展出,那里展出的东西与我刚看过的纽约的“当代艺术”几无差别,不仅分不清国家民族的区别,你也绝对分不清作者个人的特色,也无半点地域性区别!活脱脱一个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之中国分馆!
对这种没有地域性没有民族性也没有个性特色的“艺术”,“当代艺术”家们不仅不以为是缺点,反以为是时髦,一种“国际化”的时髦。一百多年来,落后的国人普遍崇洋,由崇洋,再崇国际──其实还是崇西方,现在还崇世界性、人类性、全球性、普世性。一位中国“当代艺术”领袖到了西方,人家说他来自中国,他委屈至极!他原本希望人家说他来自“国际”!其实,能到哪里去找真正的“国际”呢?国际者,多国之联合也!联合国可能才算唯一的“国际”!当然,这种对国际性世界性的追逐企图不止是“当代艺术”,整个中国画坛都受此影响。笔者曾参加过一个“国际”(即有五六个老外与会)会,会议讨论的就是是否应该在“全球化语境”下寻求“视觉图像世界化”,亦即是否该弱化国家性、民族性、地域性特色,而追求世界性、人类性、全球性特征!连这都成了需专门讨论的问题,可见潮流的时髦!此种潮流在我们的各美术院校中极为流行。仅就国内而言,流风所及,地域性在弱化是较普遍的现象。本来,一地有一地之特色,地貌、气候、习俗、民风均各不相同,此亦是国际国内旅游之基础,亦是各地美术创作特色各不相同之所据。但在上述风气中,各地美术均大同小异,就是一些差不多该有异域风情的少数民族地区的美术创作,不仅题材内容上特色不够鲜明,就是创作技法风格上,也难见有地域之特色,更不要说个人之独特风格了。然而,艺术本来是靠这种独特性而存在的。作为精神与情感的载体,艺术正是各个不同的艺术家对各自不同的情感体验的独特表达。优秀的艺术无不如此。我们正是藉此个性鲜明的艺术去了解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们的生活,体验他们独特的精神与情感。即使在今天信息化的时代,在个性张扬的时代,封闭的地域概念早已不存在,但每个人对信息的理解、选择与吸收,也还只能建立在个人在特定地域环境中形成的个体经验基础上,地域特色也仍然应当是现当代艺术创造的基础。在开放流通强化个人体验的现代社会里,地域影响也仍然是个人经验的基础和出发点。亦如从湘潭去了北京的齐白石,画的仍是他的花鸟蔬果、鱼虫蟹虾。在重庆歌乐山体验到散锋疾扫表现的傅抱石,在长江三峡得到水云飞动体验的陆俨少,峨眉烟云青城幽深陶养过的张大千,不管他们走到天南海北,地域的影响都或隐或显地存在着。这是他们鲜明个性的渊源。
西方美学家黑格尔曾在他的《精神现象学》中提出了著名的“这一个”的说法。这是他关于直接的“感性确定性”的表述。恩格斯在致敏娜·考茨基的信中对此表述道:“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这一个’,而且应当是如此。”也就是说,艺术表达的对象只能是世界上具唯一性的特定的“这一个”人或事物。尽管“这一个”又同时具有黑格尔所说的“共相”或恩格斯所说的“典型”性质。这其实就是哲学上一个很重要的范畴,即个性与共性之关系。世界上只存在具个性的具体可感的──即黑格尔之“感性确定性”──客观的存在,不论是人或是物。尽管这一个个的人或事物都有其共有的性质,我们据此共有之性质可归纳为一个个诸如“人”或“树”或其他事物之概念或共性。但“共相”只能是概念而不能是“感性确定性”之“这一个”。说简单些,世界上只有一个个具体的人或物(个性),才可能由此归纳出具人或物性质的“人”或物的概念(共性)。而艺术只能通过对具个性的特定事物的表现去传达共性,不可能直接呈现共性的概念。概念的表达是哲学的任务。再直而言之,我们只能画出某一个确定的男人女人白人黑人……却永远画不出一个抽象的“人”!这就是哲学上表述为世界事物只以个性的方式存在,而个性中包含着共性,没有脱离个性的共性存在的道理。
但今天的艺术界,艺术家偏偏把身边生动具体真实可感的事物抛弃了,却硬要去追求抽象概念的表达,偏要舍弃个性去追求共性,这就有一些专与艺术过不去的较劲了。但一如前述,共性在现实世界的“感性确定性”中是不存在的,今天中国艺术家要追求的不论是世界性、国际性,还是人类性、普世性,其实不过就是西方、美国文化的特性,甚至干脆就是盎格鲁—撒克逊之民族性或纽约地域性之代称。
国际是由各国共同构成的,世界性是由各民族性构成的,全球当然也是由各地域构成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性只是一个神话。作为共性存在的普世性,最终也只能落到一个又一个的具体的“这一个”中去。地域似乎渺小了一些,但它却是组成世界的单元,亦如构成生物的细胞。没有地域的陶养,艺术创造的源泉将会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