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美俊
我已过不惑之年,但有些事堆积在心里并不能完全放下,说“不惑”,实不确。
“富不过三代”这句有魔咒意味的俗语,是真的吗?一个家族究竟能够“富”几代?我没有调查,所以也就没有发言权。就拿熟悉的美术行业来说吧,一个与此有关的家族,能否如家谱谱系那样在艺术上也香火不绝?比照社会上流行的“官二代”“富二代”提法,美术界也有“画二代”之谓,但绝少听说过“画三代”“画四代”之称。
一位北京朋友,托我在成都出手一些书画,这些作品是他在偶然的机会打包买下的一部分。主人原是一位70多岁的老者,老人2007年过世后,留下一批书画还有画册、拍卖图录等东西。老人的几个子女都不懂这一行,也没人喜欢这玩意儿,只是听说能值一点钱,但又嫌麻烦不想去市场卖,后来就转弯抹角地找到我的朋友。这批作品中不少还贴有拍卖公司的标签,其中还有张大千等名家的作品,朋友也不知是真是假,对价格也不太了解,就勉强出价十余万元。老人的子女们说,如果东西属于一家人,这个价也行,但他们可是兄弟姐妹好几个啊,每家人摊下来也就没多大意思了,他们也不缺这点小钱。后来,朋友以确保这几家人都能够分的一个价钱全部买下。这一大家人很是感激,还将老人遗留的画册、书籍什么的连同书柜一起送他。据说黑色木头书柜很重,很有些年头了。为防我的朋友反悔,还签下一纸合同,大意是:无论这些东西在以后价值连城,还是一文不值,双方均不得反悔和再联系。遵照朋友的意思我将部分作品送拍,结果成交了好几幅。拍卖时我在想一个问题:不知九泉之下的老人会作何感想?真是“龙生九子,九子不像娘”啊!或许,这批作品中就有《清明上河图》那样的作品,曾经有缘与老人邂逅,但很快又与这个家族毫无关系了。
这类让人伤感的事还有很多。古长城的城砖、赵孟頫的墓碑、祠堂寺庙的石柱,都曾经被当作砌猪圈的上好材料。而文集、书画的命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清代著名诗人张问陶过世后,他在四川的家族逐渐破败,据说有后人拿其诗文集的原版木刻烧火做饭而浑然不觉!或许,烧火做饭者只是觉得这种刻有文字的木板,比一般的柴火更好烧而已。张问陶的诗文如果湮灭无存,仅存的木刻原版或许就一如秦汉时期的竹木简那样珍贵了,足以证明在这个世界上张问陶曾经来过。中国古代历来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废弃的字纸只能在专门的惜字塔中焚化,还定期开坛祭奠造字始祖仓颉,以示对文化的珍重。上世纪“破四旧”时,据说浙江某地将10多吨的古籍化为纸浆,而且作为一个重大“战斗成果”登报。今之对古籍善本有相当研究的范景中等学者,面对这类文化劫难,不知有何感受呢?
其实对一个文艺家族而言,没有了传人、有形的文化财富的转移这类“富不过三代”之事,也未必有多遗憾。西方收藏界极负盛名的美第奇、路德维希家族,也仅是凤毛麟角而已。比较要紧的是,一个民族优秀的文化艺术要在其成员中薪火相传,而不管谁接下这个衣钵使之不至于湮灭,都是值得庆幸的。不过,最好是不要发生那种足以造成文化断裂的大劫难。
最近,一位专事美术史研究的朋友开始卖书了。他的书实在太多,不时地清理出一堆交给老母亲,然后以两毛一斤的价格卖给废品收购站。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我的伙伴们都惊呆了!朋友的学问做得棒,他的书可都是好书啊!朋友淡淡地说:“这是迟早的事儿。我老师家的书放不下,还专门租了一间地下室,可惜前些日子北京下暴雨地下室被泡,这些书也就基本毁了。”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即便留给子女,顶多在一两代之后,也总会有人两毛一斤处理得干干净净。”我还是很着急,说:“要不这样吧,你先清理,改天我开车过来。如果我家放不下,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一定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