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有些画者,落款时喜用××画,××写;亦有写上“往往酒后”、“桌上即兴泼墨”、“乘兴一挥”等过去文人玩弄过的字词,这些雅字或真可为其增添不少迂腐的酸味。
但凡绘画者,必有慧根,感悟自然形貌而表现出它的灵趣、精神。如何绘制一幅画?各施各法:有的用笔作画,有的用茅根、莲蓬代笔,不一而足。有的以书法入画,笔笔分明;有的轻描淡绘,纤毫毕露;有的涂抹泼洒,淋漓奔放。虽同是中国画却有不同画风,都是前人艺术实践的结晶。其中既有千年传承下来的画学思想及形成的共识,包括专业的知识与技术,也有不同派别和个别的经验与习惯,其思想的复杂性、知识的丰富性以及现象的芜杂性,而引起分歧与长期论争。
画画还是写画?一直在画家群中争辩不休。有的甚至拿来区分西画与中国画、院体画与文人画的法尺。西画重外在光影、色调冷暖的形象鉴別;而中国画是从中国文化艺术特点的高度来把握的一种视觉逻辑,强调书画同源,都是用毛笔在宣纸上,通过笔墨的把握来表现道的境界:阴阳、有无、收放、开合、刚柔、虚实、主次、繁简、聚散、疏密……都体现中国人的哲学思维。对笔墨不理解,对中国文化不了解,可以说评论中国画就没有一个质量标准。
黃宾虹先生十岁时向乡贤请教画法,倪翁说:“当如作字法,笔笔宜分明,方不致为画匠也。”此话影响了黄宾虹一生。他说:“今谈画学,不过艺事之一端耳,必谓遥溯商周,追宗籀古,以明用笔本源。”“图画肇兴,本原文字。练习国画,金石拓本,宜略置备案头,随时临摹,増进笔法,自然高雅。”以此看来,用书法入画,已是步入中国画艺术殿堂的基石。绘画曰画曰写,应是画人高雅之词,难怪黄先生早期作品落款有“画”字押脚,稍后有“写”字于签名之后。晚年的画,更多的是只写年干、名号与岁数;齐白石老人则多喜用“制”字或仅写姓名,干脆都不提画与写。
魏晋时期王微的《叙画》中,对山水画审美强调“形”之通于“灵”,画之致是靠用笔来实现的,把书法和画法联系了起来。“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绘画要穷尽山水的形貌、态势,“竟求容势”并不仅是只要“形”“貌”,而是要从形貌中表现出它的精神、灵趣。形神是融合一体的,因而可以感动人,使人感到山水之“神”的灵性。但山水之灵性、神气是看不见的,故将“灵”托于山水之“形”。故古人说“图形,绘画是也”。关键是“本乎形者融灵”,画山水要在“形”中显出灵气,才不至于变成实用的地图。要使“形”的描绘得出神入化而体道,这就需要技法支撑,“图画非止艺,画成当与《易》象同体。山水画靠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达“画之致”。山水的纵横变化是由技巧而生成,是依靠用笔技巧的熟练来达到的。
南北朝齐梁时代的谢赫《画品》中提出的“气韵生动”和“骨法用笔”对中国绘画史产生深远影响。骨法用笔概念的提出,开始是与人的骨相联系,认为可从骨相看出人的贵贱贫富;后来又与人的品行联系起来,品评人物时,运用“风骨”一词。而书法品评中的骨力、骨气,是指书法线条的力度与意趣。而谢赫品画说“风神骨力”、“骨法用笔”,是强调绘画用笔的要求,是用线条画出人的骨相。线条应有骨力,包含了用笔技巧和线条形质要求,使之成为有意味、有内涵的形式。用笔无力,即无生动可言 ,讲“骨法”才能以形写神。才能万毫齐力,力透纸背。笔毫本柔却下笔如刀,只有骨法用笔才能沉着痛快!
书画同源而异流,都強调骨法用笔,要求笔下的线条抑扬顿挫有弹性、有变化、有气贯。书与画是两个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但对线条的质量要求是一致的。以书入画,就是讲究线条的涵养、质量。不同形质的点线又丰富了作品灵动多变的内涵,而笔力深浅全在书法功底,起收有锋,转有波澜、有骨力、有生气,拿得起,放得下,一笔如此,千笔万笔,无不如此。荊浩《笔记法》说:“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但仅从笔墨技巧来说,书法在技巧上更精约凝敛,而形成的抽象性格及禅道趣味是比绘画要高出一筹的,而就形象性及精神的境界,则绘画比书法优先。以书入画,这不仅仅是将绘画作为书法的简单延伸,而是作为文人以描绘自然物象外形的手段,更是将笔墨升华到东方美学的地位,而且达到一个更高的艺术境界!“山水浑厚,草木华滋。董、巨、二米为一家法,宋元名贤,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笔力是气,墨彩是韵,书画相通,又驾前人而上之,真内美也。”
绘画与书法的用笔,虽主要都是骨法用笔,但具体又有不同。绘画可用,中锋、侧锋,甚至可以卧笔出锋;可以一笔蘸墨,由湿写到干,甚至到不见墨痕,有时笔墨不到之处,反而意趣无穷。一根线可以用短线断续气联,断处见巧妙。而绘画中,皴也是线的一种形式,可以积点成线,可以点线混合,而笞点可用笔尖、笔腮、笔肚、笔根,连点带皴,顾盼融洽,浓淡相破,层层积染,甚至泼墨水洗,都能令画面有变化、有生机,点、线、面是依附物体的形象而存在的,用笔的目的是恰如其分把物象形质充分表达出来。写之、画之、点之、皴之、泼之、染之,能融洽成一局佳构就好。(朱绍正 加拿大著名华人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