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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哲学家罗杰·斯克鲁顿曾写道:“不真分两种类型------说谎和伪装。说谎的人说的话往往自己都不相信。而伪装的人说的话往往是先说服了自己,有可能是权宜之计,也有可能是有意为之。”
人人都会说谎。只要说几句有意的话就能达到瞒天过海的目的。而伪装则不同,伪装可费劲多了。要伪装就必须骗到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当谎言被揭穿时,说谎的人还可以假装大吃一惊,这种假装只是想继续他的谎言而已。而伪装的人被暴露时表现出来则是真正的吃惊,因为他以自我为中心创建了一个相互信任的团体,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从古至今,人们都会为了逃避责任而说谎。教育小孩的第一课往往是不要说谎。而伪装则是一种文化现象,在某些时期较之其他文化现象而言,伪装现象要更突出。比如,无论是在荷马还是乔叟所描述的社会里,伪装现象都寥寥无几。但到了莎士比亚时期,诗人和剧作家纷纷开始对描写伪装现象颇有兴致。
莎士比亚作品《李尔王》中虚情假意的俩姐妹贡纳莉和里根就是伪装的代表。她们想方设法说服自己和她们的父亲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其实她们冷酷无情。但事实上她们并不认为自己心狠手辣,如果她们还有点自知的话,就不会这样厚颜无耻了。李尔王的悲剧始于他昏庸无能受人蒙骗,把好人肯特、科迪莉亚、埃德加、格洛斯特都驱逐出境了。
伪装者是为了摆脱自己原本低下的社会地位往高处走而重塑自己。比如莫里哀作品《伪君子》,诡计多端的教会骗子通过一系列颇有心计的伪装,谋夺了他人的家财。莫里哀和莎士比亚一样,发现了伪装会让身陷其中的人不明所以。答尔丢夫并不简单地是个鼓吹着自己都不信的理论的伪君子,他本身就是个捏造出来的人,坚定地信奉着自己那套虚无一物的理想主义。
伪装的答尔丢夫即是伪善的宗教。随着19世纪宗教的衰落,一种新的伪装形式浮出水面。浪漫主义诗人和画家纷纷背弃了宗教,凭借艺术来实现自我救赎。他们相信艺术家的天才有着以创造性的方式来超越凡人桎梏的特殊能力,为了创造新秩序而打破教条的枷锁。艺术是超越凡人桎梏的康庄大道,是通往高层次知识的大门。
独创性也因此成为区分真正艺术和虚假艺术的试金石。独创性到底囊括了什么很难一言蔽之,但我们有很多例子来说明,比如:提香,贝多芬,歌德,波德莱尔。但这些例子只能告诉我们独创性得来不易------它不能凭空出现,即便有兰波和莫扎特这样的神童,似乎生来便深谙其道。独创需要勤奋学习,努力工作,熟练掌握,当然最重要的是精准的敏感度以及愿意忍受苦难和孤独的磨练,并将之视为成功的必经之苦。
要想获得独创性艺术家的地位并非易事。但在一个将艺术视为最高文化成就的社会里,回报通常不菲。因而才有伪造艺术的动机。艺术家和评论家会先联手欺骗自己,艺术家摆出一副取得了不俗成绩的原创者姿态,而评论家则假装自己是真正先锋艺术的鉴定者。
如此这般杜尚的著名作品《喷泉》成了现代艺术家们的作品典范。它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呢,评论家说那就是先抛出一个理念并将之宣告世人,号称这就是艺术,然后堂而皇之将它发展下去。安迪.沃霍尔的作品《布里洛盒子》就把这个把戏重新玩了一遍,随之而来的还有达明安•赫斯特的作品-----甲醛溶液浸泡过的鲨鱼和奶牛。评论家们每次都像咯咯叫的母鸡,聚集在新下的高深莫测的蛋周围各执己见,而伪造品则披上各种为大众所接受它是货真价实的伪装被推送到公众眼前。伪造品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以致现在的透纳奖入围者中鲜有谁没创作过自称是艺术而他人看不懂的作品,最后只能等评论家来鉴定说它是艺术了事。
就像笑话说第二遍就不好笑了一样,杜尚的这种独创性真的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滥用。因此对独创性的狂热崇拜很快沦为机械的重复。伪造的习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没有什么评定是准确的,除非设立个标准来判定我们眼前的作品是货真价实的,根本不是伪造品,与之相悖则是虚假评定。到最后我们所知道的就是,凡事皆艺术,因为无事为艺术。
我们该扪心自问为什么对伪造的原创作品的狂热崇拜对文化机制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博物馆、画廊、公立音乐厅都把鱼目混珠的作品当真了。早期的现代主义者,比如音乐方面有斯特拉文斯基和勋伯格,诗歌方面有艾略特和庞德,绘画方面有马蒂斯,建筑方面有洛斯都一致认为大众审美已经败坏,无病呻吟、陈词滥调和低级媚俗已经渗入到艺术的方方面面,这些低俗的风气蒙蔽了艺术的本真。和弦被流行音乐搅乱,写实主义绘画被摄影压制,押韵音律成了圣诞卡片的附属,经典故事也变成了老生常谈。在这个虚空的世界,愚昧无知的人创造出的每一件作品都是谄媚迎合之物。
现代主义就曾试图在虚假伪造的大潮中重拾严肃真诚且耗日持久的创作。没有人质疑早期的现代主义者的成功,他们创作了大量艺术作品,并让人文精神在现代社会中得以经世长存,并在我们的文明中传承了文化传统。但现代主义却遭到了伪造路数的排挤打压,和保留传统耗日持久地创作比起来,抵制传统似乎要更轻易。毕加索终身研究如何用现代方式展现现代妇女的面容,而你只需效仿杜尚的做法,在蒙娜丽莎脸上画胡子就好了。
然而,有趣的是伪造的习惯来源于对伪造本身的惧怕。现代主义艺术是对伪造风潮和流行文化陈腔滥调的抗拒。意图横扫那些利用假装感同身受的谎言来安慰我们的虚假艺术,代之以现代生活可以为之让步的真正艺术,让艺术重新归位。因此长期以来,人们都认为高端艺术领域不存在真正的创作,因为高端艺术不是对公众文化的挑衅。艺术必须敢于突破,全副武装抗拒资产阶级审美因循守旧和不思进取的桎梏,这种品味完全是媚俗和滥调的别名。但结果是,这种突破也变成了陈腔滥调。如果公众已经对这种震撼不以为然,只有一条泡甲醛里的鲨鱼才能哗众取宠,引发一阵短暂的骚动,那艺术家就必须创作出一条泡在甲醛里的鲨鱼来,好歹这也算是一种独创性。
现代主义艺术家身边总是围着一众评论家和经理人,他们总会想法设法说服你盯着一块砖使劲看,静坐十分钟忍受嘈杂噪音或者研究泡在尿液中耶稣受难像并不算浪费时间。他们对自己是真正的进步分子的身份信以为真,认为自己是历史先驱的一员。经理人身边总是聚集着同类人,把自己推销给有地位的所有委员会,满心希望得到提携。现代主义当权派应运而生,独立自足的评论家圈子成了文化机制的主心骨,他们“崇尚创新”、“反对抄袭”、“勇于突破”。每当艺术委员会官员和博物馆当权派想要花公款买一些他们永远不会放在客厅里的东西时,就会说这些废话。这些话都是些陈腔滥调,就像他们惯于说场面话一样。因此陈腔滥调始于废话,想要做天才却以伪造告终。
如果对虚假的抵抗最终导致了伪造艺术,那我们该如何发现精髓呢?这是我在后面两次讲话中要继续探讨的课题。波洛尼厄斯(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曾说:“你若对自己诚实,那你便无法对任何人虚伪。”瓦茨拉夫·哈维尔曾说:“活在真实中。”索尔仁尼琴写道,“让谎言来到这世上吧,但我绝不说谎。”我们应如何严肃对待这些言论,又该如何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