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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一定要从楷书或正书学起,或一定要学楷书、正书,这并不是新话题,更不是新观点。本来稍有点常识的书法人都应知晓。但最近几年乃至几十年来,学书法不一定要从楷书学起,甚至不一定要学楷书,成了许多人一个强烈的自我个性张扬的艺术理念与主张,并产生了相当的共鸣。很多人认为,那种要从楷书学起、一定要学楷书的观念具有很大的保守性,已经过时了。甚至前不久,我还听到一些高谈阔论:如果只会写楷书而不会写行草,那不算真正的书法家。在相当一部分人看来,楷书不能算是书法艺术,顶多算是写字,写字不等同于书法。
必须要说明,说这些话的人不是书法外行,而恰恰是书法内行。外行人说外行话自不奇怪,但内行人说外行话则不得不警惕了。
今天的书法家十分沾沾自喜的一点就是,动辄各种风格、各种流派、各种观念、各种思想,似乎这才叫艺术,而且自以为超过了民国,超过了清朝,似乎当代书法已经进入全面复兴、全面繁荣的时代了。果真如此吗?无可置疑,当今书法家接受了各种最新的艺术思潮,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接受各种艺术观念的影响,但恰恰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基本功的训练。基本功从何而来?从正书体而来。正书体包括除楷书以外的篆书、隶书、真书、分书等。
商周金文,也即先秦的大篆体系的书体,无论是书写还是笔法,都十分繁复、精美、华贵,具有一种贵族化的审美。这是书法艺术真正璀璨的时代,可以说,书法艺术的高贵与华美,即以金文为代表。到了东周末年,列国分封,群雄并起,中国很快进入了春秋战国时代,贵族体系被分化、瓦解,原有的贵族化审美也随之而消解,这时候,社会阶层剧烈变动,下层或民间知识分子可以自由向上层流动,于是,出现了真正以知识和文化为职志的民间独立知识分子,也即产生了真正的文人群体,比如孔子、孟子、墨子等。而这些文人知识分子由于身份较低,其书写材料也不可能再是青铜器或贵金属器皿,而只能是比较廉价的竹简。这时,到了春秋战国之际,竹简由于适应中下层知识分子的书写,故而大量诞生。
竹简书法的诞生,使得大篆体系的书法形态开始向隶书形态转化。因为大篆形态的书体结体繁复,行笔迟缓,必须一笔一笔一丝不苟,而青铜器这种书写材料,决定了它的书写只能是比较端庄,故所用字体只能是正书体。因此,在没有纸张的情况下,简牍的产生,为书写提供了便利。简牍产生之后,原有的大篆形态的书写方式则必须进行革命,这样,就要追求大篆的行草化书写,这便是草书的雏形,也即篆草或草篆,而篆草或草篆的出现,恰恰为隶书的产生奠定了基础,或者可以说,早期的隶书形态,就是这种篆草或草篆形态。当然,区分是篆书还是行草书的依据是篆书行草化的程度。如果篆书草化程度很低,虽然加入了一定的行草书笔意,但仍然还属于篆书,但这种篆书已经具备了行草书的雏形。而先秦时期行草书的雏形即是隶书。也就是说,篆书的快速化书写,是隶书产生的标志。而先秦时期的隶书基本是书写在简牍上的,这时的书写工具也逐渐由原来的刻刀(硬笔)向毛笔(软笔)转变,书写方式则由原来的刻转变为了写。目前出土的战国竹简书,大部分是以毛笔书写的,具有比较明显的笔锋和轻重粗细对比变化,而毛笔(软笔)与硬笔书写的差别之一便是,毛笔书写可以较为快速,而硬笔刻写则行笔较慢。因此可以说,毛笔的出现,为书写速度提供了便利,改变了过去刻的书写方式。而毛笔这种追求相对较快的书写工具,使得书法在字体和笔画形态上必须有所调整,这样,原有的大篆书体开始简化,一方面朝着小篆方向转化,一方面则朝着隶书方向转化。而由篆书向隶书的这种转变,也就是分的过程,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八分”。八分和八分书并不是一回事。八分是一个动态化的演变过程,而八分书则是东汉末年产生的一种书体。八分之八非数字之八,而是分的意思。八者,别也,分也,背也。八分也就是分,分就是书法产生逆势的进程,而这一进程正是隶书演进的进程。八分之背,也即隶书笔法中的逆势。而由篆向隶的分的进程,也许要四五百年以上。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篆书的八分即是隶书,也即是篆书的隶书化书写。篆书的隶书化书写是隶书的最早形态,但依然还是篆书;当篆书的隶书化程度较高的时候,则可以两可,既可以仍然称为篆书,也可以称为隶书;当隶书化程度进一步发展、提高,就不能称篆书,只能称隶书,但可以说含有篆意的隶书。
相比于行草书,八分书才是一种最基本的书体,行、草书则是篆隶楷八分书的快写风格。但必须强调的是,行书和草书并不是一种真正独立的书体,它包含于篆书、隶书、楷书和八分书之间。也就是说,真正独立的书体,并不包含行书和草书。这个是千百年来书法史和书论家对书体的一种误读。那么如何理解?这里有必要接续前面所说的八分,来进一步说明正书体的八分进程。如前所述,篆书的快写过程,也即产生了隶书,隶书转变的进程,也即是篆书快写的进程,而篆书的快写,也即诞生了行书和草书,也即是说,篆书的快写进程即是篆书的行书化和草书化。所以,没有篆书这种书体,便没有行书和草书形态。那么为什么说行书和草书不是独立的书体呢?因为篆书的行书化和草书化并不是一种固定形态,而是根据篆书行书化和草书化程度的不同而有千差万别,篆书的草书化程度越低,则它的行书形态比较明显,草书化程度越高,则它的草书形态比较明显。这可以从现在出土的春秋战国至汉代的简牍帛书中得到印证。从这些考古发掘的战国简及汉简书法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即即便是同一时代、同一地域或同一系统的简牍书,其形态表现也千差万别,有的还呈现出十分浓厚的篆书笔意,甚至就是篆书,但又是一种快速书写的篆书,如包山楚简,有的则是略显呆板、僵滞、笔画整齐划一的隶书化书写,如湘西出土的里耶秦简,有的则是比较肆意、奔放、且粗细悬殊具有浓厚的隶书粗放型书写特征、波碟比较鲜明而夸张、末笔翘得较高的书体即八分书,如甘肃武威、天水等地出土的汉简,同样是武威汉简,也有比较具有章草书特征的书体,这种书写介于隶书与草书之间,或可称之为隶草书。也就是说,这些形态丰富、用笔灵活的简牍书,本非一种独立的书体,但其大多由篆、隶、分等几种书体的草化书写而成。和篆书一样,隶书的快写,实际就是一种行书化或草书化,但行书化不能说就是行书体。
与此同时,隶书追求直笔法,就形成了真书。真书进一步直笔化,就是楷书。楷书就是没有了波碟和尾巴的隶书。真书是隶书的楷书化和标准化,处于隶书和现在意义的楷书的中间形态。这里所说的楷书化,是指隶书的标准化,也就是标准化的隶书,而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楷书。现在意义上的楷书,一般是指唐楷,唐楷是楷书的标准化。真书比较典型的书法文本就是蔡邕的《熹平石经》。《熹平石经》的书体处于隶书与现在所说的楷书的中间形态,是汉代比较标准的书体,也即真书。而真书的标准化则又是楷书,所以,也有人称之为楷书。但进一步演变,则有了唐楷,也就是没有尾巴了的书体,这样,就完成了标准的楷书体。中国书法在形成真书以前,基本是以八分作为一种笔法演变机制,正如前所述,篆书笔法一旦行草化,必然会出现两头相背的笔法,这个就是八分。正因为如此,所以,具有夸张特点的隶书,也就是尾巴翘得比较鲜明的,也就是八分笔法的极端化,便称为八分书。西汉末年的尹湾名谒木牍中,八分书已相当成熟,但八分书还少量地在较宽的木牍中出现。八分书在西汉末年形成,在东汉广泛流行。东汉末到魏晋初,真书进一步走向标准化,于是便诞生了现在意义上的楷书。代表人物是三国时的钟繇等。钟繇之后,北方的代表人物是北魏的崔悦等,南方的代表人物则是王羲之等。
以上所说都属正书体。而汉代时候,又产生了一个我们现在所称的新书体——章草书。严格意义上说,章草书仍然不能算作是一种独立的书体,而是隶书的快写。隶书的快写即成为隶草书,这种隶草书也即是章草。也即章草书是标准化隶书的草化形态。而今草与章草本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它的隶书笔意进一步减弱和退化,今草书是由今楷书——也即真书的标准化形态的草化书写。不论是草篆或篆草、隶草还是今草,实际都有一个本质特征,即正书体的快速化和草化书写形态,它不是一种独立的书体。所以,并不存在所谓的只有行书和草书才是艺术,而篆隶楷分不是艺术的说法。换句话来说,行书和草书只是正书体的一种附庸和衍化形态,不了解正书体的源流,便无以习行、草,甚至可以不了解行、草,但不能不了解篆隶楷分等正书。
总的来说,中国书法的演变,也是它的审美规则,两晋以前是内敛外放;两晋以后则是内放外敛。内敛外放,是正书体的基本特征,典型代表是蔡邕;内放外敛,是行草书的基本特征,典型代表是王羲之。理解清楚了这八个字,也即理解清楚了中国书法史的基本审美内涵演变,也即理解了为什么要学正书体的基本原因。
事实上,正书之发展,在清代体现得尤为明显,篆隶勃兴,楷法大张。晚清以降,金石碑版之学大兴,清人多重北朝书,而北朝书多严峻楷法,故清代乃正书之极大观之时代也。今人之言清人楷书为馆阁体,馆阁书实为不假,然馆阁书之艺术价值,今不能正视之也。若以有清之士人书,诚馆阁书之极则,然若无馆阁之功,则难言书之妙造也。如何绍基、邓石如、康南海、钱南园、翁常熟、赵之谦、王闿运、曾国藩、林则徐、梁启超、谭延闿、郑孝胥、沈曾植者,皆先有正书之功,而后有行草之变也。此诸人,皆以唐人楷式与北魏碑志、两汉分书、先秦篆籀糅而为一,故成开宗立派之巨匠也。若无正书之深湛功力,则断不能有其妙造之能也。
评价一个人书法的好坏,关键即看其正书功底的深厚与否。如果正书功底不深厚,即便写得天花乱坠,也好不到哪里去。以此来评判当代书法,委实不敢抬眼望,原因是书法笔法之于当代,已然断裂,当代人对笔法的理解是十分浅薄的,不谙书法史,不谙正书体之流变,则无以言书法。此非妄言也。(朱中原,作者系《中国书法》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