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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工作呈现为一种个体的意识形态实践,他的作品为观念艺术开辟了新的篇章。二十余年来,吴山专用伪字、物权、单性、二手水、观光者信息、完美的括号、鸟先于和平……这一切编织起一个私人性的、假的(因而无法判断对错的)意识形态的相似物。
——高士明、张颂仁、郭晓彦(展览策展人)
和国内当代艺术家大多的“光头党”不同,吴山专一副遗老姿态,依然保持着1980年代艺术家比较时髦的一头长发,有时候他会像道士一样挽个髻上去,胡子也长,干脆编了个细小的辫子,在餐厅的昏暗灯光下也坚持带深茶色眼镜。
从6月21日到7月27日,广东美术馆被吴山专排山倒海般的红色席卷了,从二楼到三楼,富于侵略性的红色既陌生又似曾相识。吴山专最著名的作品《今天下午停水》占据了一个展厅的中央,看上去像是“文革”街头疯狂的大字报,细看里面的内容却是无聊的街头涂写的集合,这里面的内容有吴山专玩味了二十多年的关键句子“今天下午停水”,有“老王,我回家了”,有“爱国卫生运动”,有“最后的晚餐”,1980年代的特征很浓,因为性病小广告和“办证请打XXX”等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街头艺术还未出现其中。“大字报”里面有很多错字别字,比如地上的那四个巨大的“无说八道”,典型的吴山专特色。《吴山专:国际红色幽默》据称是广东美术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艺术家个展,也是1990年就出国的“八五艺术家”吴山专在国内真正意义上的一次个展,策展人之一的高士明说,“吴山专等了十多年了”。
对“八五艺术家”的集中兴趣开始于今年年初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大型展览“85新潮”,吴山专的展览可以说是这种关注的延续。吴山专被认为是“85新潮”美术运动以来,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观念艺术家之一。但多年来似乎总不在聚光灯下。高士明说,吴山专的展览有助于反思当今艺术界状况,可以看到社会趣味或者定见在多大程度上是由市场规定和引导的。
将“文革”挪用一下
吴山专25岁考上浙江美术学院可以说是人生的奇迹,之前他考了7年皆告失败,“很多人那时候考不上都说是文科不好,可我是什么都不好,素描不好色彩也不行”。说起这段历史,他的妻子、冰岛艺术家英格会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他受了很多折磨”。直到浙江省教委委托浙美办了师范系,代培,只面向浙江省内招生。浙江舟山人吴山专抓住了这个机会。
师范系在省内招了50个人,而当时面向全国招生的油画系只招了12个人,“那都是精英”。“所以师范系在那时又被戏称为‘吃饭系’,我们吃饭不能插队,看电视不能选频道,跟我们一样权益不多的还有工艺系,转频道的权力在油画系和国画系学生手里。”
1985年,大学第三年,各地的艺术家都有点“骚动”了,吴山专和他的一些同学尝试做了一些东西。“我们学校图书馆很好,能够看到很多西方当代的资料,大家在寻找一种似乎没有人用过的语言。”吴山专这次运气很好,因为他想到了挪用“文革”。“我想,‘文革’作为一个形式可以用一下,也是史无前例吧,于是就有了《红色幽默》、《百分之七十五红》这些作品。”吴山专算得上先知先觉,中国借用“文革”资源做当代艺术最为成功的王广义的《大批判》系列开始在1990年。
与想象中不同,吴对“文革”的记忆称不上刻骨铭心,大字报他记得都贴得很高,上面还会写“保留三天”、“保留七天”,不这样写的话上午贴下午就会被盖上。但舟山搞武斗不狠,“文革”结束时候他16岁,记忆就是搬家多一些。“我母亲是‘保皇派’,我们那里有军队,陆军是‘保皇派’,海军是‘造反派’。“造反派”占领了我妈他们公司,我们家后来就转到了由陆军管理的山区。后来又搬回来。”
1986年,“吃饭系”代培生吴山专毕业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做了浙江舟山群艺馆的一名美术干部,负责教渔民画,一年两次,一次培训一个月。吴山专很满意,因为周围全是姑娘。美术干部还有创作任务,画了画到省里参展、获奖,但他都没被选上。他自称属于“街上的人”,朋友里做什么的都有,有卖走私烟的,开地下舞厅的,开餐馆的,倒卖石油的,倒卖渔货的,赌棍、嫖客,包括鸡。艺术家邱志杰那段时间拜访他,就住在走私烟贩子家里。
吴山专的“红色幽默”系列在走向深入,他刻了大而荒唐的假公章,一棵大白菜也被盖上公章,属于“赤字工作委员会”或者“漆字工作者协会”,他给一份政府通知打上对勾,旁边写上“已阅”。《今天下午停水》就是那时产生的。他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经常“组织赌局”,就让三教九流的朋友乱涂乱写,上面写什么字他不太管。但众人皆醉吴山专还是醒着,这些街头涂鸦经过他整理之后进入了当代艺术。这个作品是受居委会张贴的停水通知启发,这不说明时间、不说明原因的日常语言突然让他震惊,他在里面看到了某种暴力。他后来去欧洲,就很注意看停水通知,民主的气息在于停水是有原因的,欧洲会告诉你“今天下午修水管”。
不受美术馆欢迎的人
像很多“八五艺术家”一样,吴山专最出名的那次作品发生在1989年。
这年冬天,吴山专投资800元人民币,在朋友的帮助下,批发了本地特产200公斤冻虾,坐火车来到北京。冻虾没有被运往菜市场,却出现在中国美术馆。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富有标志意义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上,吴山专像一个混入高雅场所的二道贩子,穿着一件毛线坎肩,吆喝着卖虾,因为要价合理,生意很好,当年的照片上,人们手拿钞票,眼神热切地包围着他。但半个小时后这生意就被禁止了。虾卖掉了三四十公斤,吴山专在地上写下“今日盘货,暂停营业”。
作为当代艺术的“肇事者”,他虽然生意赔了,该完成的却已经完成——代表着某种文化权力的美术馆在半个小时内被改变了属性,变成了一个自由市场。“八五新潮”艺术家里另一个想挑战中国美术馆的是黄永砯,他制作了一个拿绳子“拖走中国美术馆”的计划,草图都煞有介事地画出来,按照今天的说法,黄那时过的是YY(意淫)的瘾,而吴山专却得逞了。
1990年出国后,吴山专继续在美术馆里撒野,这次针对的不是美术馆本身,而是针对已经进入艺术史的作品——他朝杜尚的小便池里撒尿。这次他有了同谋者,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艺术家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尔,吴山专在冰岛美术学院教书的时候两人相识。
1917年,法国艺术家杜尚从商店里买了一个小便池,取名为《泉》,送到美术馆去展览,这是杜尚的一个玩笑,却从此颠覆了当代艺术的概念,他签名的小便池因此成了博物馆的圣物。在一个版本的翻译里,英格把小便池称为“尿盆”,她告诉吴山专,她去巴黎的时候看到美术馆里“杜尚的尿盆”,她就想,这还是个尿盆嘛,应该尿一泡尿在里头,看到杜尚另一作品《断臂之前》——一把雪铲,她就想应该拿这铲子铲雪才对。但众所周知,杜尚的尿盆是男用的,英格这个想法自己独立实施颇有难度,因此吴山专自愿帮英格一个忙。1991年10月,他们跑到瑞典斯德哥尔摩的一家也收藏这件作品的博物馆里,吴山专负责小便,英格负责拍照,他们“作案”时非常慌乱,照片不算太成功。所以第二年的十月,他们又跑过去尿了一次。作为惯犯,这次他们熟练了很多,因为照片清晰显示了小便池里的令人恶心的液体。他们估计馆方是相当地不悦,因为严格意义上讲这是对展品的破坏,可既然是艺术家的行为,他们还是容忍了。第二年,吴山专和英格把撒尿的照片做成了户外海报,竖在绿地上。
吴山专和英格把这个作品命名为“一个欣赏”,因为依他们看,杜尚老人家如在天有灵,一定不会觉得这个行为是亵渎,而会发出会心的笑声。这是个以杜尚之道还治杜尚之身的行为,小便池本来就是供小便用的,铲子本来就是铲东西的,要把“物”的权利还给他们,“物尽其用”。
艺术为艺术家服务
吴山专在出国后的创作从此在很大程度上与“物”的权利纠缠不清。吴山专和英格合作把1995年联合国的《人权宣言》篡改了,变成了《物权宣言》。他们还“发明”了很多“概念”,比如说“二手水”,“买就是创造”,“鸟先于和平”,最后这拗口的话其实告诉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现实:我们先认识了被称为鸟的事物,后来才被告知鸟代表和平,“所以鸟先于和平”。吴山专解释这话提醒的是人应该有警惕的态度,“人们每天都按照自己的直觉去做事情,但是没有人有足够胆量去打破常规。”
吴山专去欧洲之后尝试了很多主题,但每个主题做得都不持久。他好像是那个挖井的人,开了无数个坑,却没有兴趣在任何一点上持续地挖下去。广东美术馆的入口大厅挂着吴山专使用过的34个logo,策展人高士明说,每个logo的后面都可以是一个中型展厅。吴山专形容这是坐地铁,“有的人可能只会坐一条直接的线,但是我坐地铁可以从一号到二号,二号又到三号,只是坐一条更长的路线。我自己高兴就好了,有需要就转站。其实万变不离其宗,可能有的艺术家不作改变是因为他们会害怕。但我们(我和英格)感受变化,我们享受乐趣。”
“国际红色幽默公司很大,产业链也很长。回到地铁理论,我们公司的地铁大概有三十四条线。”吴山专说。
与吴山专的回答类似,高士明认为吴在出国前的大字报和出国后的作品其实是在针对同一种意识形态,权力对人的控制可以有多种方式来完成,资本主义的超市里一样是红的,所谓的自由选择都是被定制的。
在广东美术馆,《物权宣言》的中英文对照章程刻在如石头般的蜡制几何形状物上,顺序排列,其中一间展厅布置得如同墓园,一位热心的管理员主动提出帮南方周末记者在“墓园”的深处拍留影照片,之后他意味深长地问了一个问题:“你有文化,你能看得懂吗?反正我看不懂。”
红色的墙壁上写着“任何人都有权利拒绝成为吴山专”,其实任何人都有权利拒绝看懂吴山专。高士明说他的作品有超出寻常的复杂性,评论家邱志杰则称吴是个迷宫。
记者没有告诉管理员,吴山专还有句名言:“艺术是为艺术家服务的”,以此来审视我们的懂与不懂,其实跟他没有关系。
但后来吴山专把这个口号解释得很平实:“艺术为艺术家服务,并不是不重视大众的表现。就像医生做一个心脏手术,得到病人和家属的赞扬固然重要,但是能听到同行对自己的肯定是一个更大的鼓励。就像做肉包子,如果旁边卖包子的人说这人做得太好了,那是对他很大的肯定。”
至于吴山专和美术馆,现在看起来关系不赖了,他懂得了适当妥协。展览里有件关于消费主义主题的作品,一张巨大的照片,是在汉堡红灯区的一家超市拍摄的。卖苹果的档位前,吴山专和英格正面全裸,模拟古画里亚当和夏娃的姿态——英格手持苹果,在诱惑手推购物车的吴山专。
把照片挂墙上之后,布展人员来到美术馆外面,采集了他们所能找到的各种形状的树叶,从中又挑了最合适的,小心翼翼地为照片上的两人遮住了私处,在这家官方美术馆,布展至此方才大功告成。
南方周末发表于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