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学者观点：为什么中国雅集重要

　　如果问一个对中国文化有所研究的外国人中国的雅集是什么，他很可能会提到两个雅集，第一个是晋代王羲之的兰亭雅集，第二个是北宋苏轼的西园雅集。至于前者，谁都知道“永和九年”是王羲之《兰亭序》的开头句子，介绍他和四十几位亲友在会稽山“修禊”的时候组织一个饮酒、写诗、游山活动，然后因为他即兴所作的《兰亭序》在后世被评为行书之最，成为唐代以来的书法标准，并且第一个字“永”成为所有中国汉字的笔法模式。至于后者，大家所知苏轼与其15位好友在西园聚会，观画作跋，然后李公麟把此次活动画在《西园雅集图》中，成为后来文人雅集和雅集图的模型。虽然现代中西学者对《兰亭序》和《西园雅集图》两件作品的真伪表示怀疑，但这种雅集活动肯定存在，两者表明了雅集的主要活动样式：在自然环境或花园中聚会、饮酒取乐、写诗作画。

　　中国雅集跟国外相关活动不太一样。最像中国雅集的是19世纪法国巴黎市的文艺人活动，经常在酒吧、餐厅聚会，饮酒讨论，也把他们的情绪印象在文学或画面上体现出来。这些文学家和艺术家的行为在西方到现在作为“艺术”（art）的样板。很可能，没有当时巴黎文人的雅集活动和行为，就没有我们现代西方的艺术观念。中国雅集也如此，定义东方的主要“艺术”观念和艺术家的行为和表现。对艺术发展来说，东西方的雅集都成为高等文化的传承框架，没错。但是，因为中国的历史无断、语文无变、还有地域广阔，雅集对中国文化和艺术的影响更深而更重要。可以说，没有中国雅集很可能没有高等中国文化。当然中国文化还有别的重要表现，而文人不但参与雅集才写诗画画而已，但是这个都是表面上、能看出来的效果，并不表达其全部。

　　所以，为什么中国雅集这么重要？对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但是因为我自己对元代文人的交游和艺术创作做过一点研究，我想以元代例子为主讨论雅集对中国文化的重要性。我特别注意到雅集的活动特质：三教合一、园林山水、诗歌书画等。在本文中我将略谈这些活动对中国文化、艺术的发展如何产生影响。因为我是研究绘画史的，我会多一点谈论到元代绘画与雅集的活动。

　　1。三教合一

　　参加雅集的文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参加？应该说，文人的界限较难确定。古代会读、会写的中国人不多，在20世纪初只有不到0.5%的中国人有这个机会，而且很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比较有才华，可以作诗出书等等。老百姓会写和认识一些字，但是不足以写作。十三十四世纪宋末元初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是文人数量绝对比清末更少。在传统中国社会，文人的教育都以儒教经文为主，当然一般来说对佛经和道经也会有所涉及。青少年时代的教育主要在家里，或者在书院、寺观、庙里，作为古代的小学和中学，入佛或入道的孩子相对会对佛经或道经的知识多一些。结果，因为文人的社会背景和教育基础大同小异，而且因为文人并不多，在一定区域他们之间互相认识，同时由于古代有办包婚姻制度，也可能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家庭关系。

　　无论他们后来社会身份为儒、佛或道，他们社会目标和看法应该都一样，所以见面、分享和交流他们的爱好很正常而理所当然的。如果文人聚合，像王羲之或苏轼和他们好友一样，分享爱好，名字就叫“雅集”。人多少、社会身份都没有规定。比如，做文人也没有必须要考进士当官，所以参与雅集的文人各种身份都有。用现代话，可以说文人是知识分子，而雅集是知识分子交流与放松的聚会。

　　元代情况比较特殊。蒙古人侵占中国以后，取消科举，严格限制文人做官的机会，使得他们必须找别的出路，比如宗教和艺术。不一定有关，但是从元代开始，文人的教育不仅包括书法作诗作文，也包括画画。他们目的不一定要做画家，但是会画画或对画画有知识变成文人基本教育的一个重要成分。所以，从元代开始，我们能看见很多新的画论，专门强调技术和绘画教育；过去画论也说一点技术问题，但是它们讨论的大部分是绘画历史、理论、等级和收藏。饶自然的《绘宗十二忌》和黄公望的《写山水诀》都是元代新画论的表现。因为是用字写的，我们知道是给文人写的（而不是一个民间画家），但是其技术内容揭示这些文人应该是绘画学生或想学画的外行。如果我们单纯看雅集的活动，参观和评论绘画就越来越重要，可能造成这种对绘画技术的兴趣和教育需要。

　　另外，在元代很多著名文人做道士或至少对道教表达兴趣和深刻的了解；做和尚的少一点，但是也有。诗人兼书法家张雨做道士，不仅写诗也写不少道经；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个个都是道士，但是吴镇、倪瓒、王蒙可能末年靠近佛教多一点。很多文人我们也不太清楚，但是因为经常引用某“道人”的号，表明其对道教的兴趣。有的和尚也用“道人”的号，所以有时候不一定表示道教，佛教也可以。可能最有名的元代文人赵孟頫用的号是松雪道人和水精宫道人（他收藏古董的地方称为水精宫，像道教天上的一个宫廷一样），他跟佛、道徒都很熟但是我们也知道他曾经拜杜道坚高道为师。有的学者认为元代文人入道还是为了升官，但是这个看法太简单。虽然这种人肯定到处都有，比较现实的看法是元代文人很重视道教，当时名声很大，帮助很多人，而道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宝库。因为蒙古人侵入了中国，传统汉人文化受压迫， 但是道教界还留在这个压迫和限制之外，反而享受蒙古朝廷的各种支持和特权。在这个情况之下，就不难理解元代文人以赵孟頫开始宣传“复古”，提倡晋唐五代的诗、书、画等风格，建立一个新的艺术风格，而尤其想保存汉族传统文化。

　　所以，元代的雅集跟别的时代的雅集少有区别。因为做官的机会比较少，参与雅集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做官，而是维持一种文化的传承，即中国文化的传承。元代雅集基本上很开放，比如高克恭是朝廷高官又是色目人，善画能书，所以到了江南之后，也受到欢迎参与雅集。很可能，年轻的黄公望和吴镇这个时候还受到他的绘画指教。因为元代雅集的范围比较宽，文化内容丰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使得中国文化不但受到维护和传承，而且有巨大的艺术改革，变成明、清代的文人一个模式。在明代，文人的社会情况不一样，雅集的制度也有所改变，因为做官的竞争很大，参与雅集对文人的做官生涯重要得多。而因为经济发达，商人也进入文人社会。这种政治和经济背景在明代雅集的诗文和书画上都有表现。虽然跟元代的雅集不同，仍然保留中国的高等文化。

　　2。园林山水

　　雅集在什么地方举行？环境跟雅集有什么关系？不能说举行雅集的地方有规矩，任何地方都好，不过依据传统，雅集必须在自然环境或园林中举行。王羲之的兰亭雅集和苏轼的西园雅集就是这个传统的模型，前者在山水环境举行，后者（依传说）就在园林举行。以王羲之的《兰亭序》为据，可知这种自然环境对参与雅集的文人很重要，使得文人可以回到一个跟自然混合的状况，不仅帮他们放松，欣赏环境，喝酒取乐，也让他们对他们所追求的艺术创作感到有助，可以写诗唱歌。

　　这个快乐和有艺术创作的自然环境跟古代道教思想有关，把山水、洞穴、瀑布、溪湖等当做仙境。在汉画上已经能看到仙境是这种快乐的地方，许多古代山水画保留这个含义。经过某洞穴通到一个仙境，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一样， 都起源于道教的洞天信仰。园林也属于这个传统，要模仿一种地上的天国或天宫；道教天宫有山有水，还有宫廷，所以皇室园林模仿这个观念（如清朝故宫）。因为文人也想念这种轻松和娱乐的隐居生活，他们的花园虽然小一点，但是表达一样的意思。皇室和文人的园林规模不同，可是内容和想法都差不多。虽然这种花园的观念框架起源于道教仙境思想，花园的表达方式很多，随着主人的社会背景和要求有改变，比如宋徽宗在汴梁的艮岳花园一方面暗示这个仙境的环境，另一方面暗示一个迷你中国帝国。除了皇帝之外，高官、和尚和道士也可有之，但是其表现有一点区别。苏州和尚本明所见的狮子林是一个有名的佛教花园，而现在还在。苏州文人的花园世界上最有名，虽然现在面貌有大改变，难以了解花园的构图，学者把一些花园修复原装和名称之后证明在明清这种以花园为洞天的思想仍然很广泛和普遍。所以，雅集在山水或园林的环境举行都有原因，并适合于雅集的娱乐和欣赏自然生活的目标。

　　花园雅集跟财富有密切关系，在宋元代只有皇室亲戚、贵族、高官和高佛道能有之。元代花园与收藏家的关系还没有被研究过，但是我们能推断有钱不仅表示有花园，也表示有收藏著名艺术品的图书馆，使得花园很合适观察书画和铜器。元代最有名的花园应为顾瑛的玉山草堂。江南大部分的有名文人参加过顾瑛的玉山雅集，可能200余人，一共写诗3000多首。我还没有看见研究检查顾瑛收藏的书画品或一个玉山雅集中所观察的书画表，但是顾瑛收藏的艺术品应该对参加的文人有很大的吸引力。在这种情况之下，花园就提供合适的自然环境欣赏艺术品。有趣的是，在明代这种花园的价钱越来越高，学者已经发现，除了作为一个欣赏自然或举行雅集的地方之外，明代花园也是非常主要的商品。这个发现一方面说明花园与财富的关系，但是另一方面也暗示雅集的经济价值，雅集活动成功的话，可以帮助花园的主人涨价。这个看法也符合明代的经济化和商人参与文人雅集的新社会表现。无论如何，园林山水的自然环境是跟雅集分不开的部分，保持中国高等文化的传统。

　　3。诗歌书画

　　雅集的活动是什么？为什么这些活动在雅集举行？雅集的活动很多，也没有规定，但是他最基本的活动就是同心的人组织见面写诗。这个活动不限于文人而已，而应该起源于中国古代民间的风俗习惯。《诗经》 所记录的诗歌，不少是爱情歌，而学者研究其原来的背景的时候，发现这些歌是春节青年男女互相唱和的歌曲。目前在中国南部和东南亚的瑶族仍然在春节的时候有这个活动，区别是现在用大音箱唱歌，但是目的还是找对象。有趣的是， 这种活动也在山水中举行。各种节日，古代人休假，出去玩儿，喝酒唱歌。王羲之的兰亭雅集基本上也如此，跟老百姓一起到会稽山做禊（原来为除恶祈福而在东流水洗洁），但是因为他们是文人，他们的表现方法跟老百姓不一样，但是活动的目的（即放松玩儿）都差不多。其实，不少后来的雅集经常在节日举行。从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自题我们能知道，他在端午节的时候参与夏文彦知止堂小雅集（吴镇的《墨竹谱》也在当年端午节所画，原因也应该一样）。顾瑛的玉山雅集也有一些在节日举行，所以都继承这个传统。跟古代传统也一样，雅集上所写的诗经常按照流行的歌曲所写的。很可惜，对我们现代人而言则很难恢复。除了唱歌之外，也弹琴等等。这种表现也跟仙境的活动一致。

　　观书画、写题跋大概是雅集最主要的内容之一，而流传至今的书画作品和相关文集都证明这种雅集的活动，记录好几个文人轮流写题跋或写诗或讨论书画等。显然，雅集对收藏家和评论家也很重要，定义每一代对书画的看法和价值。从这种资料来看，我们有可靠的线索回溯古代书画品的交流、价值和文人观念。就是因为文人收藏书画，在雅集讨论书画，然后在画论和文集中被记录，这些书画受到注意而被留下来了，一共记录一个千年多的书画历史。没有雅集的话，艺术的传承肯定没有那么丰富。为什么那个时代文人讨论和收藏这种书画，然后另外一个时代讨论和收藏另一种书画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而当然不能说只是一种文人与文化的传统而已。

　　从元代开始，文人越来越意识到王羲之的兰亭雅集和苏轼的西园雅集，雅集的主人要跟《兰亭序》一样写序，然后有机会的话要按照李公麟的笔意画一幅雅集图。上文所提到的顾瑛至少两三次邀请一个有名文人画家画一幅《玉山雅集图》。这种画在明、清代也很流行，经常被后来收藏家误称《西园雅集图》。

　　也许元代最主要的雅集特质是绘画创作。我估计八成的元代文人画都是某位画家为一个主人或文人朋友画的，有时把主人的斋堂、花园、或隐居地画出来了，有时文人画家合作，一起画画、写题跋。这些画的创作背景还不清楚，但是这种画表现一种文人的友好交流，可能为了交换人情，可能为了金钱、可能为了表达尊重，或者可能为了表达文人当时的共同娱乐，我们现在很难说定。元代以前，文人用书法互相交流很正常，兰亭雅集已经如此，不过文人用绘画互相交流罕见。古代画画一般要花不少时间和功夫完成，大都是比较职业画家的专业。参与雅集的时候可能时间没有这么多，所用颜料、绢本等材质也不够便捷。所以，元代江南雅集吸收绘画的活动以后，绘画的表现和实践也跟着其新环境改变了，使得元代绘画主题、内容、材料（纸本与笔墨）和风格都有大变化。我们可以推断雅集的绘画活动引起绘画的速度要快很多而不能有错误的一种新的画法，所以用纸本和笔墨也比较合适。还有，因为有观众，雅集的绘画活动变成一种表演活动，必须有一点表演价值。最后，虽然不能说这种文人画是一种职业化，但是绝对有赞助人和画家中间的一种关系，不管是雅集的主人或雅集的一群文人，画家也按照赞助人的要求和其社会背景调和其画的主题、内容、风格等。虽然画史说苏轼首先尝试画这种速度比较快、内容不复杂而用纸本的画，经常画《枯木竹石图》等等，但是他对元代画家的影响应该不大（我认为其画跟《西园雅集图》的问题很像，缺乏说服力，而很适合元代的风格要求），这方面应该最有影响的画家而能明确的是赵孟頫。他一部分的画就在这种文人环境画出来（是不是雅集很难说，但是肯定画给他文人朋友），并且他交友和书画徒弟非常多，影响到江南一两代的画家。明、清代文人模仿这个新的书画活动，建立一个新的艺术传统，而他们定义为文人文化。

　　雅集早有，但是跟着社会变化和文人的社会背景，雅集的活动和表现也一直改变，对中国艺术表现有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