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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有三种,依次是写实画、象征画、抽象画。中国是写实画的天下。直到明末画家陈洪绶(1598-1652),号老莲,后世尊称为老莲子,以不屑描摹写实,只凭心意造像的变形画法现身画坛。陈洪绶变形画法突破了按照实物比例大小造象的限制,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如汉末的诸葛亮会晤晋代的陶渊明(《出处图》),突破了情理的限制,如龙王拜见佛祖释迦牟尼(《龙王礼佛图》)。总之,他只做到改变造像的形貌,而未做到改变造像的精神,所以他的画还是写实画。
齐白石《五蝠行云图》的题识特别标明“五蝠行云拟老莲子笔法”。这常被误解为仿效陈洪绶的用笔之法。殊不知,“笔法”在此训为“画法”,指陈老莲的变形画法。只有依循陈洪绶只凭心意造像的画法,才能更上层楼,做到把蝙蝠画成龙,而行云布雨。
实际上,齐白石是以《五蝠行云图》革新变形画法,既改变造像的形貌,把蝙蝠画成龙的式样展翅飞翔,丑陋的黑色画成吉祥的红色,又改变造像的精神,把蝙蝠画成龙的气派龙的威风,有龙行云布雨的本领。他所绘制的亦蝠亦龙的形象,获得空前的成功,从此在中国美术史上树立了一个新画种——象征画:蝙蝠简称蝠,谐音福,五蝠象征五福,妻、财、子、寿、禄,人间的全部幸福,五蝠布雨是布福雨,表现了齐白石志在造福人间的伟大情操。《五蝠行云图》是按照画者的心意改变实物的形貌和精神,赋予造像以史无前例的新造型和新意义的象征画。
《五蝠行云图》问世以前,瓷画早就有《百蝠图》之作,以蝠谐音福,百蝠象征百福。那是谐音喻意画,跟《马上封侯》、《喜上眉梢》、《耄耋图》一样。以蝠谐音福的构思,虽非齐白石首创,但是,若无画蝠为龙这石破天惊的艺术创想,《百蝠图》的蝠断不会飞布福雨,陈洪绶的变形画法更不会引导出一个新的画种,齐白石超常的灵感才是点石成金的仙杖。
有三个理由证明《五蝠行云图》(设色纸本126×45.5cm)是齐白石平生所作独一无二的象征画:1.齐白石在题识上的自述仿效陈洪绶的变形画法,其实是革新变形画法。这画与题识两不相副的独特题识,根据常识,没有理由在齐白石的画作中重复出现;2.题款“齐璜”二字显示《五蝠行云图》约作于1923年,齐白石衰年变法的初期,而那题识无异于自报家门,其变法肇始于陈洪绶的引领;3.画蝠为龙的天才想象和造福人间的豪情壮志构出无与伦比的崇高意境。
《五蝠行云图》与西方绘画巅峰——后期印象派大师凡·高(Van Gogh,1853-1890)的代表作《麦田过万鸦》(Wheatfield with Crows)的画法不谋而合,异曲同工。《五蝠行云图》以蝙蝠象征福神,行云布福于人间;《麦田过万鸦》以乌鸦象征邪灵,行云布难于麦田,麦田照样布福于人间,两位大师殊途同归,允称双璧。
《五蝠行云图》率先实现了齐白石一贯追求的艺术理想,以不是形似胜似形似的笔法画理想美和天然美。它与齐白石艺术理想的代表作赠给董其武将军的《六虾图》(此图2011年9月17日《新民晚报》美国版曾刊恽甫铭先生问专门介绍),两峰对峙,各尽其妙。
“塘里无鱼虾自奇,也从叶底戏东西。写生我懒求形似,不厌声明到老低。”齐白石这首题画诗婉转道破他的艺术理想是把不入流、不起眼的小东西画成上得庙堂歌管的大名目。“塘里无鱼虾自奇,也从叶底戏东西”二句暗将虾与汉乐府名篇《江南》中的鱼比并:“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原来,齐白石不仅要画虾如鱼戏莲叶般优美的诗意,还要画出至上至美的虾,比诗中鱼戏莲叶的意境更奇妙。
那究竟是什么样奇妙的意境?他的另一首题画诗说:“苦把流光换画禅,工夫深处渐天然。等闲我被鱼虾误,负却龙飞五百年!”所谓“画禅”,是使画中虾戏的意境蕴含深邃的哲意,画境要像天然景致一般栩栩如生。为了实现“工夫深处渐天然”的艺术理想,“苦把流光换画禅”,以致不惜付出此生虚度的代价。
《五蝠行云图》的题识显示它约作于1923年,齐白石60岁;《六虾图》的题识“其武先生清属戊子八十八岁白石”显示它创作于1948年,齐白石88岁。《五蝠行云图》标明“拟老莲子笔法”;《六虾图》虽未标明,但实际是依照陈洪绶的变形画法。又黑又丑的蝙蝠在《五蝠行云图》中变成了各具法相的神龙;又细又弱的虾在《六虾图》中变成了戏水龙宫的仙姝。美得更加无法形容的是,《五蝠行云图》风云助降福雨的动态布局;《六虾图》画虾戏叶底,却不画莲叶,以满纸留白表示水 ,静映仿佛在王母驾前献舞的萼绿华、董双成。齐白石把蝙蝠画成呼风唤雨造福人间的圣者,把虾换成风姿绰约笑傲江湖的骄子,无非寄托他希冀小老百姓过上自由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
以《五蝠行云图》对照《六虾图》看到,齐白石的衰年变法(57岁至67岁)发轫于“拟老莲笔法”,而他坚守自家壁垒,并未走上现代主义,工夫下在不断改进虾的造型上,别创齐白石变形画法,享誉中外,名垂青史。(作者 张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