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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的技术层面代替了文化层面,带来无可估量的负面影响。”
陈丹青回应收藏周刊“艺考观察”:
上周,收藏周刊记者连续数天走访小洲艺术生态的独家调查专题“艺考观察”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每年近乎10亿元的“艺考红利”,使得常住人口只有6000多人的小洲村形成了初具规模的“艺考产业”,当地村民纷纷拆旧建新最大限度出租,但这近乎是件“杀鸡取卵”的事,导致不少画室不堪滋扰而纷纷撤离,村内大量房子空置,虽然村里相对恢复了平静,但原来的古村落却多了不少马赛克的六七层楼房,构成“另类”的风景线。著名画家陈丹青接受收藏周刊采访时称,这早就见怪不怪了。他称“‘素描基础’是最庞大的学术包袱,技术层面替代了文化层面。”
原来读艺术就是为了学艺术,现在上艺术学院只是拿学位。性质变了,目的也变了,都是为了戴帽子。可以说现在的教育到了最低的层次,只为文凭,其他都不重要。根本谈不上教学的品质、研究。
现在的艺术教育到了最低的层次
艺考生想考美院越来越难
收藏周刊:“艺考热”您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陈丹青:因为理工科分数要求高,参加艺考大多数只冲着学位去。成绩不太好的学生,为了上大学,拿学位,都奔艺考去,家长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原来读艺术就是为了学艺术,现在上艺术学院只是拿学位。性质变了,目的也变了,都是为了戴帽子。可以说现在的艺术教育到了最低的层次,只为文凭,其他都不重要,根本谈不上教学的品质、研究。
高中生考上大学以后读到大学二年级再回去担任培训班的助教,变成一个循环的产业链。一方面,考艺术的学生(水平)越来越差,另一方面,想考美院越来越难。
收藏周刊:以前美术学院都是精英教学?
陈丹青:对,不管怎么样,从民国开始有艺术学院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美术学院基本上是精英教育,招生很有限,规模都很小。
收藏周刊:不仅是美院,现在综合性大学的情况也一样,号称提倡普及教育。
陈丹青:当然,我也并不完全赞成精英教育,大学教育确实应该普及,让更多的人有机会接受大学教育。按中国的人口比例来说,大学生还不多,所以,我并不完全反对扩招,但问题是如何解决因扩招而衍生出的各种环节中的问题。例如是不是一个比较奏效的考试制度,交了那么多学费,进校以后是不是得到相应的教育等。
上课头天,我们围着靳先生团团坐好,他就说好好搞学术,什么是学术呢,靳先生忽然伸出右手掌,一句一句道:你们看,手!皮下面是肉,肉里面是筋,筋里面是脉络,是骨头,画这只手,就要画出皮、肉、筋、脉、骨!
上海艺专讲米开朗基罗、梵高、毕加索
杭州艺专则言必称拉斐尔、塞尚、马蒂斯
收藏周刊:谈谈您当年考美院的情形?
陈丹青:投考美院不知院长为谁,但我确知谁将是指导老师,在一份报纸的下端,1978年出现了中央美院招收研究生的广告栏目:教授,吴作人,副教授,侯一民、林岗、靳尚谊。就学两年期间,我们总共只见过三次吴先生:一次由林岗老师领去拜望,只听林岗不称他院长,不叫他老师,只管叫“同志”——那时面对前辈与领导,不像今日,必称官衔口口声声——第二次是吴先生视察我班,因不识众生,怕漏了哪位,于是同在场每个人握手浅笑,很客气。末一次便是毕业展览了,照例是对每幅画浅笑点头,轻轻说一两句评语,很慈祥,也很客气,最后在展厅前台阶上与大家合影留念,被众人簇拥着站在中间。
尚谊老师,我预先见过的,是在1977年夏中国美术馆全军美展上。我有一画挂在那里,靳先生走过,问了名姓,爽快直接说了一番话,意思是:就这样画,造型可以,色彩还要练!
我诧异:原来北京名家这样的没有虚饰,面见晚辈即如平辈的同行。而此前此后我所见到的美院中年辈老师,几乎都是这样的不虚饰,不夸张,见人正派而坦然。
直到上学后我才知道,侯、林、靳三位甚至连副教授也不是,只为开科招收研究生,美院才向教育部申请了非正式的临时职称。
收藏周刊:前辈的课,有没有让您非常深刻的?
陈丹青:记得那年靳尚谊先生给我学过徐先生的江南口音:“要画一万张素描。”如今全国美院历届学生的素描怕有百万千万张吧,黑黢黢、脏兮兮,面面俱到而面面俱不到,没有感觉,没有斯文,没有灵性,没有人味道,那是绘画的绝路呀——我真想听听徐先生怎么说。
昔年上海、杭州、北平三家艺专不相让,不买账、还真有点学派的模样。据江南老牌艺术学生说,上海艺专讲的是米开朗基罗、梵高、毕加索;杭州艺专则言必称拉斐尔、塞尚、马蒂斯。北边呢。徐先生临过伦勃朗,推崇法国的大卫。佩服俄国的列宾,赞赏延安的古元,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画的是“田横五百士”,素描人体亮出来,至今也还没人画得过。
今天,教学计划、教学大纲、教学思想、教学评估是艺术学院的头等大事:没完没了的表格、会议、研讨、论文,加上满坑满谷的教材——惭愧。三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不记得在学两年间校方讲过什么科研与教学:上课头天,我们围着靳先生团团坐好,他就说好好搞学术,什么是学术呢,靳先生忽然伸出右手掌,一句一句道:你们看,手!皮下面是肉,肉里面是筋,筋里面是脉络,是骨头,画这只手,就要画出皮、肉、筋、脉、骨!
现在的“基础”教学根本不是“基础”,千篇一律的石膏素描与水粉静物,是不折不扣的“考试招法”,素描原有的功能丧失殆尽,更与新时代视觉文化严重对立。
“千篇一律的石膏素描与水粉静物
是不折不扣的‘考试招法’”
收藏周刊:很多人说,今天艺术家的才气都被标准化的考学所扼杀了。
陈丹青:百年来中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倘若在今天,正当就学年龄,将会怎样挣扎?——湖南齐白石、安徽黄宾虹,必须在今日“考前班”通过愚蠢的石膏素描与水粉画测试才能获得“国画”本科生准考证。入学后,他们的朝气、性情、才华与想象力,是在就学期间不断填满各种学时学分,预备日后的“考研”“考博”,否则不可能以本科学历换饭吃。他们必须交付至少五年十年的青春,编一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专业履历,明里暗里疏通无数关节人事,有心无心耍弄许多实出无奈的上策下策,才可能混到个“助理”“副高”“正高”,住进一居室、二居室、三居室,揣着附有头衔的名片,混得像个人样子。以他们的天资,很可能通过节节考试,但哪来时间专心致志发奋作画?
今天,凡在艺术圈混得开,坐得稳,多多少少有点成就的艺术家,扪心自问,仔细算算,没有一位是上世纪90年代艺术学院荒谬森严的教学钳制下出了道而成了功的。
收藏周刊:今天的学院教学中,造型艺术的教育症结出在哪里?
陈丹青:在美术教育中,“油画”即意味着“写实”,“写实”意味着“造型”,“造型”意味着“基础”,而基础则落实为“素描”——素描的引进与油画同步,素描教学体系是写实油画家一手建立的。历史地看,欧洲与苏联素描的引进,奠定了中国艺术教育的西化与现代化过程,培养了几代新型艺术家。但是,此一过程的技术层面与文化层面始终是脱节的,在大概念上是混淆的,久而久之,素描的技术层面替代了文化层面,造成无可估量的负面后果。
“素描基础”,是艺术教育最大的神话,最具惰性,又是最庞大的学术包袱,“素描基础”的提法使美术教育本身失去基础,因为它预先阻碍并限定了美术教育的每一个方面,每一项机能。
“基础”要不要?绝对要。问题是什么才是“基础”?现在的“基础”教学根本不是“基础”,千篇一律的石膏素描与水粉静物,是不折不扣的“考试招法”,素描原有的功能丧失殆尽,更与新时代视觉文化严重对立。(记者 梁志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