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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临习和追捧的书作,诸如《丧乱帖》、《频有哀祸帖》、《兰亭序》、《祭侄文稿》、《刘中使帖》、《韭花帖》等,若按照经典本来的样子去理解去看待,这些特指的“古代经典”似乎多为日常书写,甚至最经典的恰恰是日常书写过程中的草稿。作为实用价值的书写随着时间的沉淀,成为后世的“经典”,既有某种偶然因素,也有着历史的成因。日常书写在宋朝以前十分普遍,只是到了现代,毛笔书写逐渐退出实用范围,日常书写渐成“奢侈”,书法才蜕变为“艺术”。于是,各种书法家、书法专业人才的创作内容变成了“古诗文摘抄录”。
什么是日常书写?古代日常书写是怎样一种状态?日常书写呈现出来的书作与抄录古诗文相比有何独特价值?如果说书法在古人那里就是他们的生活,如今的书法对于执笔者而言又意味着什么?现实背景下,书法既然已不再具备实用功能,日常书写乃至自作诗文是否略显刻意?
何为日常书写
日常书写其实是个宽泛的概念,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丛文俊说,每天按照计划临帖,用毛笔写文章、写信,或者毫无目的,既不是卖字也不是创作计划,但每天都要拿笔写字作为兴趣排遣等,都可以算做“日常书写”。中央美院教授邱振中的定义则更严谨一些,他认为:“所有不是为了书写本身,不是为了审美目的而进行的书写,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为各种事务的需要进行的书写,可以称之为日常书写。”上海师范大学讲师丘新巧刚刚完成他的著作《姿势的诗学:日常书写与书法的起源》,他认为,实用性和日常性是日常书写的两大要素,在这个定义范围内,日常进行的书法练习不归结为日常书写,因为它不实用;而诸如写墓志铭、刻牌匾之类,实用但不日常,也不属于此范畴。
从时间节点上来看,汉末魏晋是书法自觉的时代,流传下来的作品,基本以信札为主。可以说魏晋士人将其高超的书法技巧与最普通的日常行为结合在一起,且书法艺术一下子就到达了巅峰状态。丘新巧说,宋朝创作者的书自觉意识逐渐高涨,如苏轼、黄庭坚越来越意识到书法的传世价值,苏轼虽一直倡导“无意于佳乃佳”,但审美自觉使得日常书写有所变化。明清一代,书法家们普遍是拿起笔来“便当起矜庄想”的心态。明清书法出现许多高堂大轴就是书法家有意识追求的结果。高堂大轴与短小的信札不同,这种形式具有一种更强烈的空间感,它具有一种“展示价值”,而信札则是相对私密的,具有很强的时间性特征。可见,书法史越发展到后来,书法便越发脱离日常书写了,直到今日。
不再实用,何来日常书写
“提起书法,除了人们大多在第一时间想起的王羲之、米芾、颜真卿,以及这些历代书法名家的作品,如拓片、锦帛、纸张上面的字迹,但同时也有中国文人最常态地用文字记录心迹、描述社会状态、表达情感。文字的这种功能被文人充分地‘书写’,也为中国典籍的丰富做出了贡献,我们应该保护‘崇尚书写’的文化基因并传承下去。”中国传媒大学书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刘守安指出了书写的抒情性和历史文献价值。邱振中对日常书写也颇为欣赏,甚至关注到日常书写给中国书法带来一些特质。他指出,日常书写是所有使用汉字的人们都参与的活动,使书法与每一时代的知识者——并通过知识者与整个社会建立了异常亲密的联系。这些书写的字迹永远不会重复,和人极端复杂的内心生活融合,使中国书法朝向精神生活深处发展,作品、书写技巧、感受的敏锐……都统合在日常书写中并获得推进。
日常书写的文字与抄录他人诗文的心理状态不同,但书法家沈鹏曾指出:书法“写什么”只是书写的素材而非内容。而把书写的“素材”当作书法作品的内容,几乎是最常见的误解。他认为书写内容非书法作品的内容,而书法形式才是书法创作所要表现的内容。比如书法家写一首诗,一篇散文,那诗、散文并非直接对应于书法的“形式”,只是书写时采用的“素材”。倘若只要以书写的文词为内容,书法岂不徒具外形?岂不成了纯粹的某种工具?书法家只要凭借自己的“技术”就可以表现“内容”,书法艺术的独立性到哪里去了?书法的本体到哪里去了?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副院长杨涛也表示,书法创作的好坏跟内容没有直接关系,内容只是书法比较微弱的一部分,它只是书法的借口,因为内容上的诗词歌赋,它更偏于文学的属性,不是书法本体。古人把书法当做体悟“道”的媒介。“我们现在看到最好的古人书法也不一定有很强的文学性,比如魏晋时期的手札,我们认为他书法好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文学价值,因此现在也应该一样。但是书法在当下成为独立的艺术门类以后,我们对其本体的诸多问题应该付与更多的理性思考乃至全方位的数据化考量,比如用笔、结字、章法、墨色等方面。创作或者展览,可以鼓励写自己的文字,只要是反映自身时时状态的都好,没必要一定是讲求格律的诗文,这样既能记录自己的心境,又能显示当代人的特点,当然古典诗文中能体现自己时下状态的,直接借用也是无妨。
书法一直以来都有着实用和艺术两层属性,如今实用性越来越被艺术性所取代。丛文俊说:“书法在今天与古人不同,不再实用,既然不实用,哪来日常书写呢?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写信从寄复印件到打印件,而今又流行微信,失去最后的日常书写的实用性需求。书家平时写两笔也大都是在抄古人诗文,极少是论文或论书,都有练字的目的,不属于历史上的日常用字。几年前北兰亭搞了个尺牍书法展,但有的人已经不知道尺牍书仪是什么,不用则废嘛。所以,日常书写很难回归,对于提倡,只是美好的愿望。”南京艺术学院教授黄惇也同样表达了忧虑:“古代的小孩子拿起笔来就是毛笔,拿起课本来学的就是诗词,现在即使在课堂上讲古文的语法、历史、释义,但是不用,学了也就会忘掉。学生中也有一些作品是写现代汉语的诗,敢写出来就不错了,会写诗的学生太少。而中国几千年来是一个诗的国度,几乎没有不受过诗歌教育的知识分子。反过来,如要求今天的学生写古诗词,他们又不会写。现在的古诗词教学,老师多是用现代的语意,讲讲过去的情境,很难达到作诗的层面。因大部分语文教师自己不通诗词格律,他们怎么会教?”
但同时,黄惇也指出,当代很多人在自发学习传统文化,民间的写古诗词的爱好者非常多。一些高等院校的书法专业也努力设置诗词、楹联和古文字的传统文化课程。他说:“我们还能看一个普遍现象,现在书家中绝大多数不写简化字和现代汉语的诗文,一是不符合书法创作的情境,二是简化字缺少美感。以我做全国性展览评委的经验,评委们看到简化字就会把作品刷掉,这不是说简单地否定简化字,而是书法艺术和传统文化的内在关联所决定的。”
为什么提倡日常书写
对于书法创作的内容,有书家坦言,写自己的文章,不具有普适性,抄写个古诗词确实保险,无论参展还是买卖送人都不会有太大纰漏。可见,现实环境中,真正的日常书写如何被认可也是个问题。反过来讲,难道是当代书家个人修养必须达到古代名家的水准,才能够书写自己的东西?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浙江大学教授陈振濂认为:“我们说‘古代文人有素养’,因为他首先是一个综合的文人:会作诗、能写文章,又可以写手札,写得还非常漂亮,画也画得好,还懂印章金石……这种综合的人文素养无论如何是应该继承和学习的。”陈振濂说,“你是有名的书家,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技术没问题,但为什么老去抄唐诗宋词?所以倡导书法的文化性、文献性和日常书写不是简单地复古。日常书写的确给书家提出了挑战——写字功夫也许很好,但就是有没有文化,一旦要写日常起居事,突然就不知道哪些生活应该记录,就算知道记录什么,也还要在文字上让大家看到的不是街头贩夫走卒写的东西,这就要求书家必须读书,很清楚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并且用传统文化的方式去表达到位。”
丛文俊坚持“顺其自然”的心态:“虽然今天的传统文化氛围比较淡薄,但模仿古人做诗文没什么不好,向古人靠近,即使不一定达到某种境界,而学习的过程同样重要。当然,也不必刻意反对写白话,宗白华、郭沫若、梁启超等人的书信手稿也很精彩,白话文也能写得很雅,问题在于有没有学养。手札、自作诗文对鉴赏收藏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但熟人书信有私密性,不应随意公开。书法与日常书写不是相同的概念,脱离实用的当代书法过多的注重视觉效果、如部分作品的设计理念与美术化倾向,固然要失去传统的一些美质,有时也有些好的创意,这要看书家的追求是什么了。我觉得,无论是提倡日常书写、希望当代书法能多一点本色的美和文化意味,还是试图使书法代表其他什么新观念,都可以根据自己的认知去做,不必强较甲乙轻重。不过,书法的根本在于写字。写,即排斥作字、画字;字,书法的形质,有三千多年的历史标准,不要试图把自己当成仓颉,不能造,也不能写错或妄改。多一点思考,多一点书写的自由是好,但最终需要经过历史的检验。当然,也没有必要杞人忧天。”
刘守安认为:“‘书写’是个大概念,是文字显示的方式,不局限在日常书写概念中。汉字书写是古代文人的一种行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为社会服务、实现人生价值的手段。‘为用而书’在中国古代是主流。进入现当代社会,毛笔书写汉字的实用价值弱化,‘为用而书’逐渐演变为‘好看’而书,‘为艺而书’渐成主流。‘为用而书’最重‘写什么’,为何写,为谁写,每一种书写都是有明确的目的、既定的文字内容,由此也决定了具体的字体书体和具体的形式;而‘为艺而书’则对文字内容一般沒有更具体的要求,书写者可根据自己所喜爱的文字内容、所擅长的字体书体、所熟悉的笔墨技巧,自由选择,自由书写。可以抄录古人名人文句,也可写自撰的文字内容。汉字书写包括‘实用性书写’、‘学习性书写’和‘艺术性书写’,即为用而书、为学而书和为艺而书三类。当前我们弘扬书法艺术,大致是在为学而书和为艺而书。不可一概而论并统一要求。”虽是在“大书写”概念范畴上的讨论,但缩小到日常书写范围内,也同样值得借鉴。
不过,无论如何,传统文化中好的部分还是需要继承和发扬的。“不然你问所有国人,你热爱中国吗?他说热爱。那再问,你热爱中国的汉字和传统文化吗?他也说热爱。那么,请问这种的热爱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呢?现在许多青年人母语还没有英语强,没文化归属感的人,自然也不在乎祖国传统文化流不流失。”黄惇的话值得人们反思。(作者 闫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