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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青生,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北京大学教授;国际艺术史学会主席。
美术学院,即使在中国,也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发展时期。
2008年,中央美术学院成立九十周年之际,正值吴作人诞辰百年纪念讨论会举办,会议的题目就定为《美术学院的历史与问题》。会后,留了一个希望和期待,就是准备开另一学术讨论会,题目应该是《美术学院的现状与可能》,在“历史与问题”已经讨论过之后,真正的重心指向今天的美术学院向何处去?今天,清华美术学院成立六十周年,把这个问题作为学术研讨会议的主题,世界各国的美术学院的院长济济一堂,共同探讨美术学院的发展和前途的问题。美术学院的院长不仅仅是在思考如何来办一个美术学院,而且实际上正操办着美术学院,因此这次会议将会是在中国的艺术专业教育历史上的里程碑,因为其问题切中最关键的转折点。
正是对今天的艺术专业教育的展望,逼迫着我们要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今天的美术学院还能不能被美术学院这样一个名称所概括?美术学院的性质和功能将会发生怎样的革命和变更?这是一个学术问题,我们试图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探讨。
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和“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英文名称中有两个词向世界彰显着学院的特点和性质,叫做Art 和 Design,其实这两个词代表的是美术学院的前两代的存在和变化,但是今天的美术学院已经面临,甚至进入了第三代变化!这第三代,就是Media(媒介)。这里的媒介是不是就是传媒呢?是,也不完全是。作为美术学院的媒介,反映的是人类的视觉与图像能力的进一步回归和发展,因为我们进入了一个图像时代。在这个图像时代,实际上,一切存在都变成了人的造作、创作、制作的作品,由这些人工作品传达人的所有的一切,充分地显示对世界的本质和人的本性的展现、寄托和表达。而且,还不仅仅只是一种被动的传达和恰当的表达,而是一个积极、主动、自觉地创造出来的“虚拟现实、想象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的是图像,是艺术,是人类共同创造出来的各种幻想和理想的无限可能性。它与我们自古以来所感知的,或者到今天为止所经历的物质世界和客观环境有所不同,整个世界都在逐步更新,进而变得完全“认不出来”。
在这个世界中,并没有完全的“真实”和真理的存在,没有纯粹的物质,形象和现象成了人的存在所依赖的主要的“现实”。而主导并引导这个现实的就是艺术;来做这种事情的人就是艺术家(只不过“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培养和训练从事这种人的地方就是美术学院。因此美术学院“进化”到了第三代。第三代美术学院正在创造人的新的世界,建造新的人际关系,学院(如清华美院)里我们曾经有过二代,但是面临转型,只要一提出大家都会有所意识和感觉,无论我们学院中人是否认可,也不得不经历和承受。也许从今天开始,应该是指向、走向,或者已经遭遇和陷入了美术学院的第三个阶段。在这种形势下,今天我们在清华美院华诞之日来讨论这个问题,就变得至关重要,这样的讨论就具有了某种里程碑的意义。
如果我们考察艺术专业教育所发生的根本变化,有两样事情,或者有三样事情,是值得我们特别充分注意的,那就是三种美术学院之间的价值观念和基本性质已经发生变化!对艺术教育的理念和对艺术的功能的理解不同,基础教育设置相应也有所不同。
三种学院的变化在什么地方呢?
任何一种美术学院在开办的时候,实际上都根植于一个理念,这个理念首先就是为什么要办美术学院。然后再根据这种理念来设置基础教育和毕业设计,毕业设计指向了美术学院功能的最终实现。
我们现在看到传统的美术学院理念是为一个明确规定的权力服务,在制度上、方法上和指向上有其独特的规范和目标。任何一个国家的传统美术学院一开始开办的时候都为一个权威服务,这个权威可以是一个教会,也可以是一个政权,也可以是一个被假设出来的目标,比如说法国大革命之后把国家艺术的主体权力设为“公民”,但是这个“公民”并没有权力要求美术学院给其服务,而是统治者、权威规定了公民只能接受怎样的服务,或者服务被限制在哪些界限内不能逾越。这些规定不可能被公民自己知道,所以政治威权会把“公民”(不再是皇家,而是国立)设置为美术学院的目标,其实只是一个标牌和旗帜而已,这就是传统的美术学院的艺术教育理念。在这个理念的要求下,学校的体系设置是以传统的经典方法作为基础教育。
我们看到西方的传统美术学院的教学基础是素描和色彩的写生,中国的美术学院的这套基础教育是从西方传入。即使现在扩大范畴,突破西方传入单一的基础科目,而从中国传统资源直接提取,可以提取什么呢?可以提取诗词,也可以提取书法,也可以提取古代的纹样或者造型的结构和感觉,或者提取色彩,来作为艺术教育的基础,但是教育的理念根植于同一样更为抽象的概念,这个概念就是传统或者经典。传统和经典就是过去的人已经做过的,而且被历史证明是重要的、伟大的、美丽的成就。传统和经典本来是文明的基础和每个人可以吸收和超越的文化遗产,但是一旦被纳入美术学院变成规定的教育理念和基础训练,它就成为一个统治的过程,是一个过去的人在权威的指导和规定下建立标准的过程,而这个标准笼罩和规制着后来人,要求和规定他们追随、效法、学习,整个美术学院学习的过程几乎是一个练习的过程、模仿的过程,一个适应既定目标的过程。在适应的过程中间,每位潜在的艺术工作者一方面在掌握着高度繁复精致的技巧,一方面让渡着自己的自由和个性,从而获得从业的资格和赞助人(宗教、政治和经济威权的掌握者)的委托和订件。所以美术学院一代一代在建造着一个传统,其实也在以传统之名产生一代又一代的“精神规矩”的歌颂者和修饰匠。传统因此不再是一个风格和物象,而是由统治者决定并维护的制度。这是时代的产物,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阶段性现象。第一种美术学院的理念我们也可以看作传统另一种性质,“传统”曾经是传统的美术学院的一切,并不是艺术的一切,本来传统只是后人从过去可以接受资源的一种渠道,其根本并不是艺术创作的唯一的本质和人生生来自由所俱有的价值和权利的意义之所在。
我们今天所说的第二代美术学院是指美术学院后来发生的一次重大变化,这个重大变化就是转向“设计”Design。美术向设计的变化,表面看起来是一种技术的变化或者科目的变化,其实内里还是理念的变化。真正的纯粹设计学院,是人们用理性和科学以及相应的技术(工具)来决定自己要做什么,这里强调的理性没有文化背景,至少如果不是出于盈利的目的和营销的需要,可以不强调产品的民族特色,不强调与传统的必然联系。
一般的设计学院是从美术学院的母体中脱胎而出,但是也有完全基于新生理念而专门建造的美术学院。我们大家心中都记得有一个榜样,那就是德国包豪斯。这个榜样成立于1919年,虽然对我们来说已经很古老了,在这个榜样中增加建筑、设计作为美术学院的主要科目,这只是变更中的一部分,根本上是理念转了一个方向,即设计的方向。设计方向使用的是工业的方法,这是现代化在艺术上的体现,并借助艺术获得继续现代化的动力。因为现代化的主要制约是旧的社会制度的等级观念和地方民族保护主义和文化上的传统保守习惯,所以,艺术上的现代化,常常是以“反传统”和反对民族特色和局限为前提。抽象艺术作为现代艺术的最早的典型的体现,从来都标榜国际化,标榜超越传统和超越民族和国家,而诉诸全人类普遍的接受和运用,成为国际主义(共产主义)的视觉语言。
现代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社会却在艺术上产生批判和反抗资本主义制度的理念——为无产者服务,在发达的资本社会,这种理念又被精明的社会管理者巧妙地转化为是要为市场的一些人服务。这些人是谁呢?最大的市场是最广大的劳动群众,是在城市化之后失去土地和自给自足生存方式的无产者和城市底层中产阶级,因为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是人类的大多数,是市场的主要份额的主体。这些人是我们要去关心的人,是我们要去把产品销售的对象,而更大的理想是,他们是无产者,他们有权利享受由工业时代的艺术(即设计艺术)供给的阳光、舒适和美感,包豪斯之所以被封杀就是因为它具有这种布尔什维克(无产阶级政治)的观念。包豪斯认为设计就是要用工业生产的便宜和便利,把劳动人民的生活提高到相当有尊严的地步,这虽然是一个幻想或者梦想,但是他们就是秉持这样的理念!所以包豪斯教育的课程,基础课就是现代艺术中的抽象艺术。大家还记得在国际歌里的最后一句话:“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就是要把少数人的、统治阶级或者以国家的名义建造的一种权利打破和颠覆,要让普通的人,特别是穷苦人有机会来接触同一样东西——平等,这个平等根植于人性的本身,根植于现代政治的理性,根植于工业化给现代社会开创的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与资本主义社会同起共生的左派,而这样理念是设计学院的开始。所以它的教学不是在教室里面营造一种美好优雅的气氛,画着人体或者用美丽的色彩、精妙的笔法表达闲情逸致。它是紧密结合在一个生产的工作过程中,因此老师就变成了师傅,教室成了车间,我们今天的一个学术活动常用方式“工作坊”(workshop)即由此而来,教育的过程或者毕业生的出口,是教师把一个实际项目带到教室里边,在教室跟学生一起来完成这个项目,所有他要解决的课题都是生产和制造中的实际问题,因此,教师和学生结成工作同盟,共同在工作中为着国计民生来建造“艺术”。
今天早上听到的一个信息,就是清华美院的前身中央工艺美院设置的宗旨是出于“国计民生”的需要,是国家和人民的经济发展需要这样一座学校,我们的国家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大家就能想象学校和设计之间有这样一个内在的理念和教育方法,那么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建立的工艺美院必有不同寻常之处。我虽是中央美院毕业,又长期在北大工作,但是今天听到这个理念以后让我感觉到心中一震,我国美术学院的观念更新已经有如此漫长的历史,到今天已经六十年!今天看到出席庆典在座的有很多意大利、日本、法国或者是其他国家的设计学院的院长,这些国家,包括北欧的设计教育,他们大多数都在自己的国度经历了第一代美术学院到第二代设计学院的变更。但是你们清华美院在成立之初,就有这样一个重大而明确的观念推进,所以,鲁晓波院长很清楚地宣告,说清华美院到今天为止,在中国设计教学中各项指标遥遥领先,排名第一,这一点我相信,在中央工艺美院当年不光是有设计的成果(当然不仅限于此),而是代表着美术学院理念变更的方向,有此成就良有以也,因为它代表了我现在强调的第二种美术学院。
那么,从今以后,我们还能安坐在这样的美术学院里面吗?每次我想到这一点时就希望有机会能公开讨论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在2008年《美术学院的历史与问题》上就已经决定了要开专题会议商讨,今天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被邀请到贵校成立60周年的庆典来演讲,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今天已经不是一个以设计为主的时代,设计为主的时代正在慢慢过去,它已经被一个更新的时代所替代,这个时代就是媒介(Media)时代。未来的媒介发明和创造实际上走向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这个时代表面看起来是我们具有很多新媒体、新方法、新观念,但是实质上还有一个新的“人的观念”在改变,在经历人的本性获得延伸,世界的本质从“实体”转向“形相”的深刻变化。同样,设计向媒介的变化,表面看起来是一种技术的变化或者科目的变化,其实内里还是理念的变化。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美术学院已经不是为一个阶级服务,为一个政治理想服务,每一个作品都是为单独的人即所有人服务。我们对于任何一个人不会因为其性格、种族、性别、年龄及其政治和宗教信仰剥夺他/她的尊严和自由,因此我们的作品应该为每一个人服务,这每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人与人之间都是唯一知音,但又互不相属。人类每一个人都有权利要求艺术和设计,而这个创作的过程应该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应该是一个作者和观者互相影响的过程,应该对每个人的文化,每个人的性格、性别,甚至是性别的取向都要有所寄托、表达、关注和包容的理念,这就是“人学”的理念。
在这种理念下,这个时候的媒介media就不是一个技术问题,也不是一个材料问题。在这种变化中间,我们当然知道美术学院的基础课就必须扩展,基础课再也不是平面构成或者是一个灰度的调整,或者是造型图案和线描,这些东西我们当然都要学,但这是远远不够的,今天一个美术学院的基础就应该是实验艺术,就应该是当代艺术。当代艺术是什么?当代艺术就是深刻地理解社会和深入地了解人性本身,要不间断地调查,不间断地突破,不间断地尝试,不间断地创造。所谓“不间断”就是任何时候,在每一次创作和每一次制作的时候,都要意识到我们可能无意中间成为被奴役的人或者被某种理念控制的人,我们要随时准备着不停地打破现有的限制,突破可能的限制。这是艺术的使命。因为如果用知识去打破限制,知识是需要积累的,而且只能在知识的领域之内由已知向未知推进;如果用思想去打破限制,思想是需要语言,需要思想环境,需要对应的信念的,而且推进本身就是信仰和意识形态的冲突,道不合不相与谋;唯有艺术的打破,它无所从来,从天而降,如神来之笔,突然发生,这种能量是人性中间最有创造力的部分。训练和激发学生自身最有创造力的部分,应该成为每一个在美术学院学习的人的必要基础和必然的素质。有了这个基础和素质以后我们就可以开始新的专业课程。我们将创造一个新的学院,这个学院面向的是一个未来,这个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因此,我们要把前进的道路打开,打开以后,我们的学生最后的结业成果并不是限定在学校教室里面学到什么,也不是说在工作坊里完成什么,学院打开的是一个完全全新的可能性,是教师带着学生走入社会,在真实的现实中间,在人的需要中间,在与各种不同人的遭遇中间,展开我们的对应并解决问题的方法和能力。
前一段时间我们发现梵蒂冈做了一个很好的艺术设计,就是让教皇给难民洗脚。谁会以为这是一个政治活动?这就是一个当代的艺术。因为未来的世界是一个虚拟的形相世界,这个时代其实已经到来,我们今天所习惯的物质环境,我们所说的物质世界或者我们所说的现实都将受到极大的挑战,在虚拟现实、影像传播、情境游戏、全感觉交互设计和多种媒介交织的过程中间,未来的世界很大程度上是艺术家建造出来的,也就是说,过去的美术学院只是为世界培育反映者,或者是一个世界的描绘者和美化者,今后我们将会参与世界的建造和创造。学生是在社会生产劳动中结束教育,社会把学校接入人间,每一个学生最后的实习是和社会第一线的工作人员一起,在一个真正的企业和公司中,实际面对社会的需要,在实验和实践中解决和处理一个个单独的定件和任务,成为对社会有责任,对他人有价值的人。
而这种创造一方面给了我们自由,另一方面又给了我们极大的责任,而这个责任就是要对人的价值有更深的理解,对社会有更多的承担,这样我们培养出来一个艺术家,他/她想设计或者他想建造或者他想创作和造作的,将是一个伟大的世纪,而这个世纪其实已经到来。
今天我们在这里,一方面祝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六十周年取得了如此重大的成就,另外一方面我们也希望我们在未来六十年中看到清华美院继续走在美术学院的前列,引领世界,为新的时代开拓出一条人类自由、平等、繁荣、昌盛的道路。
谢谢。
注:本文根据2016年11月1日,第八届清华国际艺术设计学术月首场活动——艺术与设计教育的未来使命国际学术论坛中,朱青生教授发言记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