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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劣胜优汰法则
优胜劣汰是达尔文的进化论法则,此后斯宾塞等人将其引入社会领域,称之为社会达尔文主义。望文生义,理解起来并不困难。关于优胜劣汰的概念,在一个自由竞争的坏境,或者,在一个竞争比较充分的坏境,优者胜出、劣者出局不存在争议。社会达尔文主义一向名声不好,种族主义者、殖民 主义者喜欢用它做招牌。在成熟的文明社会,人们对优胜劣汰的概念是抱有警惕的,因为社会毕竟不是丛林,弱肉强食听起来血腥味重,不干不净,让那些正义感强和道德感强的人十分反感。
问题来了,优胜劣汰名声有点污,然而作为法则,它对推动社会进步的作用却是不可小觑的,或者,借用丘吉尔对民z制度的论说,它至少是最不坏的一种法则。既然它是最不坏的,那么,自然还有最坏的,是什么呢?我思来想去,只能是它的反面:劣胜优汰法则。听上去有点奇怪,劣者把优者淘汰,而且还成了法则,怎么可能?因为所谓的法则,大家都清楚,它表示一种普适性,以及一种强制性。
在某个社会环境中,在某个现实情景里,宵小粉墨登场,劣者大行其道,以经济学的术语说,叫做劣币驱逐良币;以民间的说法,叫做李鬼打败李逵。事实上——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一不小心就被劣币和李鬼的汹涌势头給围困了。
不久前,我的一位朋友来访,茶没喝上几口,便开始愤世嫉俗了,声称,我们面临的种种无序、脏乱、不义、危局都是因为市场化,坏人当道,人们利欲熏心,一切向钱看,人心坏了,人心坏便一切坏。朋友头头是道,旁征博引,只可惜与常识相悖,起点错了。在我们的现实里,有一只无形的手,与亚当·斯密的所称的那只手不同,它不叫市场,叫权力。
请注意,千万不要混淆这两只不同的无形之手,市场有市场的法则:优胜劣汰,权力有权力的法则:劣胜优汰。要做到劣胜优汰是有难度的——所谓优,所谓劣,关键在标准。劣者胜出,必须先把标准移位,使其扭曲和失范。譬如,谁有本事把白的说成是黑的?香的说成是臭的?丑的说成是美的?读过莎士比亚的人都知道他的那个夸张的比喻。从我们的切身体验上说,金钱固然霸道,具有统治力,但是,与为所欲为、予取予求的权力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人们通常把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称之为“新时期”。它“新”在哪里?常识告诉我们,一些人引以为骄傲的所谓“思想解放运动”仅仅是配角,况且,其实不存在这个“运动”——如阿伦特对一元权力结构的分析,一切社会舆情、一切社会动向都在严控和操纵之中。地上的“思想解放运动”界限明显,何时放,何时收,人家自有调度。至于地下,即使“解放”了,也不具备大面积的覆盖力。
市场化的力量是可见可摸的。它撬开了紧闭的生锈的国门,链接起世界,使铁板一块的一元化权力结构或多或少松动和摇晃。换句话说,“新”的基础主要是市场化,“新”的果实主要也来自市场化。可惜我们的市场化是半吊子,不充分,不完全,怪力乱神频发,算是一种报应。还记得“把权力关进笼子”那一段吧?一些人因此懵圈,煞有介事地讨论起来:关权力的笼子的钥匙应该放在谁手里?可以这么设想,这只笼子无限大,七七八八全关在一起——正如在关老虎的笼子里同时关着猪、牛、羊,啥都有,钥匙在谁手里还重不重要?
我对我的朋友说,在市场的舞台上,容得了各种人各类物,而愚蠢的人和无能的人是难以立足的,就算有人交了狗屎运,挖了几桶金,也保不长。若在权力的阴影下,什么都难说了。我常常听到、看到某人、某某人一转眼竟然身居要位了,发号施令了,心里就发笑:果然是劣胜优汰,而且,这个法则在权力结构里简直牢不可破。这些人除了这个禀赋:识时务、见风使舵之外,别无专长。在德性、学识、智力、能力均在三流以下,甚至等而下之,这些某人、某某人一个个左右逢源、风生水起,这便是这个法则的牛逼的地方。
此种状况一旦凝固和常态化,整个社会风气和人的精神气质将因此矮化、平庸和猥琐。对比之下,市场的无情竞争,是让各类人才冒尖,通过他们的聪明才智和无穷欲望增进社会福祉。历史证明,市场有其天然的伦理优势,也有其天然的公正性。市场化的缺陷多多,却抹杀不了它是一股进步力量这一事实——你看,张维迎他们的喉咙都喊破了:企业家精神!权力结构里何来企业家精神?我得赶紧补充一句,越是良性的社会越需要各种力量互相制衡,市场的边界之外还有法治、法律、法规这些系统的建构和完善,否则,它也会失控,变成一只巨大的怪兽,反过来吞噬它自己造就的一切东西。
最后,我的朋友讪讪地自嘲:我们终究是吃瓜群众而已,还是洗洗睡吧。我笑道:我们确实是群众,不过放在以前,连瓜都没得吃。
(二)公知·官知·私知
许多人特别喜欢骂知识分子——尽情尽兴地骂,刻骨仇恨地骂。按人情世故看,骂什么人总得有骂他的理由,不骂工人,不骂农民,不骂军人,不骂很多该骂的人,眼睛单单盯着知识分子,恶言恶语单单喷向知识分子,是因为知识分子真的像骂知识分子的人认为的那样不堪?那样肮脏?那样不成器?况且,骂知识分子的人一般都是知识分子。工人、农民、军人,以及其他各色人等,他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除非上头号召,要搞一搞知识分子了,他们会朝知识分子身上踢几脚,扇几个耳光,放在平时,他们没有空闲,知识分子是什么东西,他们懒得关心。
粗看之下,知识分子是一个族类,是一个群体,饭碗差不多,靠出卖脑力吃饭。在我们这样的社会,出卖体力的人似乎差异较小,就像田径场的运动员,跑也好,跳也好,反正各使各的力气便是。出卖脑力的人就复杂起来了——有治人者,有治于人者,治人者高高在上,绝对不愿意自己混同于处在屋檐下的治于人者。所以我觉得,骂知识分子之前,至少应该先做一个区分,划出一个界线,以免乱杀乱砍,伤及无辜。
大家记得“臭老九”的称谓吧?知识分子排位可怜,而且还臭。你可以轻描淡写说:因为那个年代野蛮、反智、荒唐等等,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不能一概而论了。这是当然的,如果当今知识分子还是“臭老九”,总设计师形容的那个“球籍”或已开除了。
所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只不过不像以往,一味地打骂、罚跪,按资中筠先生的概况:几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是四个字:颂圣为奴。都是奴了,还有什么可说?我想提醒一句,“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是形式的改观。表面上,各种利诱扑面而来——我指的是表面,明摆着,利诱当前,只是眼睛能够看到的东西。
其实,骂知识分子是拣软柿子捏,至多只是指桑骂槐,也就这点本事。有句大家熟悉的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皮就是那副见得着的皮,能指望毛好到哪里去?把知识分子做一个区分,划一个界线,意在表明,这个“族类”分化十分厉害,已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不管任何话题,知识分子之间都是尖锐对立的。譬如,对上世界文化大运动这段历史,有的诅咒有的赞美;对宪政、民z问题,同样是有的欢呼有的抵制。按理,这么浅显的道理无需争论。就像有人偏说,雾霾有助于阻止侵略、保卫国家。你敢说便便也可以吃吗?
如果追问根源,仍是因为知识分子的性质没有变化,“毛”与“皮”关系照旧。民间有个说法,叫做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是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参照先发国家的知识分子发展史,这边的知识分子在这样的“真理”面前要么臣服,要么把脑袋插进沙堆,想有所作为,是做白日梦。
公知是近年来才有的称谓。知识分子对公共领域的事务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发声的平台在哪里?众所周知,传统媒体是没戏的,连条缝隙都没有。网络和微信这些新媒体逐渐出现,公知才露尖尖角。
据我看到的几份国内外媒体列举的公知菜单,发现一个特点,同样是对公共话题发声——鼓吹“宇宙真理”和“大海星辰”的人,鼓吹上世纪文化大运动的是制度新创新的人,鼓吹“国父论”的人,鼓吹把儒教当成国教的人,鼓吹北朝鲜社会制度优越的人,统统给剔除在外。说明了一点,宪政和法治和自由、平等和人权等等普世价值观,是公知的标配。
像任何社会群体一样,公知内部成分复杂、良莠不齐——有坚持理性并且善于深度思考的人,对历史和现实问题做出了符合真相的判断,既是启蒙,又是前瞻;有在观念中迷路的人,口诛笔伐,排他性强,稍有不慎便会变成另一种意识形态模型;也有面目不清的人,跟着喊口号,搏出名;这也是公知常常被污名化的证词之一。公知遭受排挤,腹背受敌,难以为继。他们的声音很小很小,影响力相当有限。让人疑惑:思想界、知识界、文化界这种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反倒是思想、知识和文化荒漠化严重的地方。公知是里面几棵小树,改变不了半点属地的性质。
官知是一个比较庞大的群体。既然服务对象明确,就无所谓说套话空话,反而纯粹起来。其中夹杂某些貌似超脱的人,学问大,也玄乎,抽丝剥茧才会发觉他们要当国师,当国师有前提,得先跪拜,三呼万岁。官知聪明、世故,一切了然于心。他们也刻板、没有个性,屁股决定了头脑。郭沫若有做革命“喇叭”的表态,鲁迅则有“革命工头”、“奴隶总管”的揶揄。毕竟是大先生,目光如炬——看得远,很很远。
官知讲原则性,只解释,不解决,反正天不变道亦不变,跟着混就是。查阅他们的雷人言论,我都感觉会笑出内伤来。照说,他们不属于智商低下的人——说到智商这件事,我想起几个熟人,属于官知,春风得意马蹄轻,那派头,仿佛预定了他们儿孙几代的幸福生活。他们实际上懂得“世界潮流,浩浩荡荡”这个朴素道理。私下里,他们善恶分明、头头是道——注意,只是在私下里。在场面上,他们永远摆出一副正确的面孔,一张口,联播节目就自动开始了。
私知人数众多,散布在社会各个角落。公知和官知加在一起也不到私知的多少分之一。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是冰山的底座,决定了知识分子的总体分量和质量。
在我身边,这类人格外的多,两耳不闻世事,一心专想自己。形格势禁,日积月累,私知早已定型。他们打着各种小算盘:通往官知的路太挤了,公知又不靠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是为上策——这个想法不可耻,社会分工决定了各自的位置,社会也是靠了这样的分工维持运转。曼德拉有一段话挺好:不要习惯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也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勇敢的人。这就是了,私知在各自的圈子里可能是学者、专家,精于自己的专长,都有自己吃饭的家伙——如果仅仅因此把自己定位在是个吃饭的家伙,总让人感到稍微的不够,稍微的遗憾。
公知、官知、私知之间会有交叉和重叠,会有中间地带,但不管怎样——如前所说,恳请那些动不动就喜欢骂知识分子的人稍加慎重,开骂时别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尤其是,别一竿子打落一船人,因为被你打落在水中的人里边,有许多是代人受过的人。
(三)雾霾里的精神生活
在聚光灯下,人们总会看到莫言缩头缩脑的模样。这是令人奇怪的,头上顶着诺贝尔奖的金字招牌,众人钦羡,不该是这么一副样子——有点儿耍宝,有点儿自贱。话说回来,人家现在像风筝,飞到了高空,吃了天风,怎么做都是有其理由的。我由此想起了雾霾——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人是人,雾霾是雾霾,是不是太扯了?
我的本意不是评价莫言如何如何,我想说的恰恰是雾霾。因为,对于那些个翰林学士,他们自有他们的道行,历来如此。雾霾就不一样了,与我们每个人的生存和健康息息相关——不过我得赶快说,我并非在此提出保护环境的建议。保护环境事关重大,国外国内,上头下头,呼声够高,想必人们听过柴静女士的呼吁,在这个问题上,大家都没闲着。
此刻,我倒是记起另一拨好心人的劝告:雾霾没有那么可怕,没有必要大惊小怪,时间长了,自然慢慢适应了。劝人凡事要适应,用意何其良善。记性稍好一点的人,该记得声情并茂的妙文“含泪劝告灾民”,以及振聋发聩的诗篇“做鬼也幸福”。好了,反正咱没去过阴间,弄不清鬼长啥模样,幸不幸福。倒是感觉这世上的鬼真不少,活灵活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对于这类鬼,姑且給他们起个名字:劝告鬼。雾霾肆虐的时候,劝告鬼尤其惹眼。想想真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比人与猿的区别还大。
退一步说,这“适应”二字又确有其功效。身处雾霾,一时找不到有效的办法,又不能捏着鼻子把自己憋死,只好“不大惊小怪”,只好“慢慢”地适应起来再说。放眼神州大地,大家都这样,不适应是一时的,适应是长久的;不适应是偶然的,适应是必然的。再翻翻古旧历史,问题更清晰不过,老百姓都已做了几千年贱民,确实适应得不能再适应——岂止是适应,而是彻底适合了。我的朋友面对世事人事常常感慨:脱贫容易,脱贱难。这是肯定的,因为,贫是在变化中,有时贫,有时不贫,某些朝代竟然还有一点富裕。换句话说,贫是变量,贱是命数。
我不擅长隐喻的办法,拐七拐八,使人不知所云,但是雾霾与隐喻在现实中筑起了一个巨大的结构。在某些场合——例如会议、讲座之类,我与我的某些同行或同事同坐一条板凳,间隔不过十公分,心却相距十公里。学者论证这是当下社会的“原子化”现象,按俗话的说法是“一盘散沙”,照网络的新词叫“吃瓜群众”。原子化也好,散沙也好,吃瓜群众也好,这是我们的生存境况——在精神上、价值上、体验上缺乏共识,像雾霾中的一座座孤岛。
上海学者葛剑雄言之凿凿:当代的整体学术水平远远高过民国时期。高不高过不好丈量,只是他选用“整体”二字见出了功力。你可以说,当代思想的整体水准高过了民国,只缺了鲁迅、胡适。你也可以说,当代学术如何了得,只缺了王国维、陈寅恪、钱穆。学术史上,一个人抵得上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的学术高度由一个人来奠定,例子太多了。发明“整体”学说的哥们头脑好使,阿猫阿狗全在里边,高,大家有份,低,反正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吧,“整体”终归是虚数,没有实在性。相反,倒是应该深思:我们面临只有“整体”而无个人的局面是怎么造成的?是种子退化?是土壤退化?还是两者同时退化?
在此,我又想起了钱学森之问:为什么现在不出大师?我相信钱老先生心里早有答案,自己不讲,用别人的嘴说,见出了更深的功力。有没有大师,要看角度,在科学上、学术上、艺术上卓有建树者被称为各类大师。此外,敢想别人不敢想,敢说别人不敢说——例如,钱老先生本人就提出过亩产万斤的“科学”依据,至于什么三年超英、五年赶美,什么解放全人类之类,我觉得,敢想敢说也是大师,直到今天,这样的大师变换着马甲,遍地乱窜。
有一段时间,众多文青狂爱木心,像发现了出土的稀世珍宝。一些文艺家也把木心惊为天人,他们之中有的人似乎具备一点学识,惊成这样,是出乎我意料的。像我班里几个同学,笑点特别低,随便一个段子,都能笑得前俯后仰。笑点低是性格,惊点低是什么呢?假设一下,木心若生活在被许多热心人奉为理想国的民国时期,恐怕不会让人“惊”,更达不到“天人”的段位。
这里,我想起了我常与朋友讨论的一个话题:抽屉文学。在古代,一些文人著书立说,藏之名山,待后人发掘。前苏联、东欧国家一些作家、思想家在地下写作,锁入抽屉,重见天日之时,已为读者提供了现成的认知窗口,所处的时代全在他们俯瞰之下。比较奇怪,这事在我们身边竟然绝迹,不能不让人蹙眉。歌德用“带着镣铐跳舞”来形容创作的艰辛,延伸一下,镣铐不是来自创作的“艰辛”,而是来自于外力的重负,并且重在两百斤三百斤,别说跳了,身体都站不直,哪里来的舞?这是两难,苛责前辈固然欠妥,然而,古人做到了,与咱们“国情”相同的国度里的人也做到了,应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精神深处的怯懦和认识层面的短视,何时始?何时止?倘若是宿命,是轮回,不妨等着看,事物发展的进程或许能够揭示自身的秘密。
记得多年前,王林写了一篇文章《谁来批评许江》。一位圈内人紧张又亢奋地对我说:不得了,有人批评许江了!说实话,我“惊”了,海瑞敢骂皇帝,傅斯年骂倒两任财政部长,现今连平常稀松的艺术批评——很温和地聊了几句一个美院院长,都成“不得了”的事,怂成这样,不知说什么好。
让人“惊”的事莫止于此,比如这阵子,英国脱欧、美国大选、卡斯特罗的死,等等诸类,马上引起知识界、舆论界的集体兴奋。一批批对国际时政一知半解的人士滔滔不绝,替人家指点江山。他们无所顾忌,怎么痛快怎么说。关心我们这个共同的世界是好的,值得点赞。但是,一天到晚隔岸观火忙着替人家出主意总有点犯二。你毕竟是生活在国内时政当中,不出工出力,一副茫然失措的懵逼样,就不单是犯二了。我也看到有人脾气犟,要说话,情况相反了,变成怎么痛苦怎么说了。
这也算一种喜感——我觉得,在我们这边,做一个看客真够幸运。古代的理学家叫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饿死和失节比例,一向被思考家黑得厉害。但是,现在出了一伙理学家的高级黑,像吃瓜群众贡献的智慧:节操碎了一地。饿死多少人是几十年前的事,此刻是“节”没了,全碎在地上了。眼瞅着莫言(以及无数大小不等的莫言的同仁)那些精彩表演,你能说这不是高级黑?你能想到其它更漂亮的言辞?我有个比喻:水灌进什么容器就成什么形状。问题在于,容器不是由水决定的。
很巧,昨天有个鲁迅研究者来访,兴致勃勃谈及他的最新发现:你知道鲁迅为何写出他那类文章吗?所有专家都不清楚,都白研究了。根本的原因是鲁迅的肺结核病导致了性欲很强,羸弱的体质跟不上性欲的步调,因此产生出攻击性思维。精神、思想这类东西根本不重要,假使你患了这种病,体质又不行的话,也一样……
(四)艺术那点事
某个场合,我与几个在金融界做事的阔人聊天,期间,他们略带不敬的口吻说道,艺术那点事,放在社会上根本不值一谈。前几天和毛焰碰面,我听到了同样的论调:社会这么大,艺术算什么?
早年读曹丕的《典论》,里边有“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高论,我顿时感觉提气,曹丕是帝王,如此抬举文章(我一厢情愿把艺术也算在了里面),说明文章(艺术)了不得。此后,我读书、思考,认清了历代统治者的两面派手法:不听话、不顺从、不老老实实为其服务的,一律不“经国”,而且还要触大霉头。倒是“不朽之盛事”有那么一点道理,因为“不朽”这事统治者管不了——无数实例摆在那儿,凡他们管不了的事,才可能具有生命力,才可能世代流传。
所以,艺术那点事虽小,内里暗含了一种权势者、暴发户和外行人不理解的东西。譬如毛焰自己,无权无势,不抛头露面,整天躲在画室里画画看书,照样获得不少的人的尊重。有一类人荣华富贵、权势熏天,免不了让人羡慕一番,却无法让人尊敬起来;羡慕与尊敬之间隔着一座山。
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艺术圈是缩小版的社会,艺术的变化标记着社会的变化。当下的艺术圈,纷繁复杂,如一面镜子,投射了这个社会的景象。不过,艺术有其自身的归宿,用我常用的形容——在筛子晃动下,泥土和小石子先掉下去,接着掉下的是中石头,最后只剩大石块留下来。意思很清楚,谁经得起时间这个筛子,谁才厉害。1980年代以来,短短三四十年,艺术圈涌现了数不清的名家大腕,各领风骚,场面十分热闹。热闹固然是好的,比冷冷清清好。反过来想,明、清两个朝代五六百年,即便你是学美术史出身,又能脱口报出几个画家的名字来?
对这几十年来艺术的看法,争议一向很大。我的基本估价是:一,水墨画颓势依旧,了无长进;二,油画一路快跑,成果显著;三,当代艺术从无到有,进入了国际。做个说明:此处我无意评说艺术版图的全貌,所以,版画、雕塑等等暂且省略了。
水墨画以前叫中国画,近二十年来,由于中国画这一提法包涵内容太广,歧义太多,为方便起见,缩小范围,用材料命名,与油画、版画等画种一样,就容易言说和解释了。在官方的美协系统、画院系统,以及大学的学院系统,仍然沿用中国画名称,原因我不多说。就像我曾和一位著名的画院院长开玩笑:你们那里不少画家顶着一级画师二级画师的头衔,一年到头画低层次重复的东西,甚至只有地摊货水平,不嫌烦?是的,这是他们系统特有的奇葩现象。转而联想,为什么国学、国术、国医之类行业乱象丛生,忽悠的人和行骗的人那么多?原因是什么,你懂的。
若干年时间里,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水墨画有没有再创辉煌的前景?我的答案不乐观。水墨画门槛低,水墨画有群众基础,水墨画从业者像广场舞大妈一样人多势众,也像广场舞大妈一样跳着最简单的舞步。实际上,多元化、多样性的艺术类型、艺术表达已大大挤压了水墨画的空间。无论是曾经的闹哄哄的“实验水墨”,还是之后的高调门的“新水墨”,都迅速成为浮云。某种程度上,水墨画的材料、水墨画的创作手法、水墨画的精神性,这些原素注定了它的相对的封闭性,而且,正是这样的封闭性导致了它特有的高超和精妙。我相信一点,越是高端的水墨画将越是小众,越缺乏大背景支撑。因为,真正能够创作出高端水墨画的作者越来越少,真正能够欣赏这样的高品质水墨画的观众也越来越少。附带补充一点,许多满怀热情的人吵吵嚷嚷要把水墨画推向世界,使之变成“国际化语言”。我是始终在泼冷水的: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与孔子学院、太极拳、针灸、书法等等货色在国外的下场别无二致,是在开“国际玩笑”。
有一次,我在北京看中国百年油画展,感想良多。油画一路走来,其轨迹几乎是社会的晴雨表——从落地到开花,从开花到结果,包含的苦涩与艰辛一言难尽。近三十多年来,油画突飞猛进,成为一种象征性的表述——就像乒乓球,在我们本土落地若干年后,成了“国球”。作为舶来品,油画似乎正在转基因,逐渐融入本土根脉。大家知道,油画是国际语言,具有普遍标准。正如所有国家的国歌都用交响乐,而不用本国的民族乐,道理是一样的。说实话,我再次面对那些熟悉的作品,心里的落差相当大。民国时期的东西有品质,但有点夹生,是时间短的缘故,火候不够。1949到“新时期”这阶段,那些名重一时的画家的作品真是没法看,他们像在泥沼里使力,越使力陷得越深。
一些人热捧“红色经典”,是牟利还是牟艺,暂且不问,我只是觉得,把红色换成蓝色,那种“经典”送到典当行都没人收。是的,艺术史的门槛比有的人想象得高,高得多。看一个艺术家,三年五年不算数,三十年五十年都嫌短。我与几位一同观展的朋友说,把尚扬、刘小东、毛焰……还有一批当下的油画家放到那个时期去,都可以翘大拇指——当然啦,这是玩笑,我知道,他们若生活在那个时代,一样会在泥沼里挣扎不休。
艺术批评圈的老炮们有个情结,喜欢吹嘘“85”,换句话说,他们特别怀念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1980年代是不是中国当代艺术的黄金时期,这个问题各有各的结论。就我的经历而言,1980的中国当代艺术还在萌动状态,舞台刚刚搭建,大家你一嗓子我一嗓子,有力气,有激情,唱功却是low。普希金有句诗:过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想必,老炮们的怀旧也就是这层意思。在某次研讨会上,我指出:“85”只是补课,刚从岔道驶入大路,是起跑的开始。设想一下,把在很多人心里已经神圣化了的“89”大展摆到现在,会是什么情景。
另外,老炮们痛恨资本,认为资本坑害了当代艺术——以费大为的说法,资本导致了“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老炮的准星偏得厉害,不小心子弹会飞到自己身上。稍有常识,都应该懂得,当代艺术在我们国度生根开花,资本是功不可没的——假如没有资本介入,没有资本接手,你让当代艺术家喝西北风?作品去哪里展出、哪里收藏?指望权力网开一面?还是指望美协系统主动吸纳?资本肯定是吸星大法,是一股异化的力量,很多人被它生吞活剥——但是,我要着重强调:被资本毁掉的艺术家绝对不是好艺术家。世界永远是不完美的,我们只能期待一种“最不坏”的方式。譬如资本,它是弹性的,你可以选择,可以躲避,可以无视;权力却是刚性的,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在你头顶,无处逃遁。我的意思是,各位不要这么容易遗忘过去,如老话所说,好了伤疤忘了痛。
当代艺术和水墨画、油画不同,没有历史可言,因此缺乏纵向对比。批评家和艺术家不无痛心地谈到中国当代艺术的西化倾向,将它当做短板和羞耻。其实不然,当代艺术的老家在西方,参照系在西方也就顺理成章。当然,参照系是动态的,变化的。况且,当代艺术在西方时间不算长,也无明确指标。中国一些艺术家弯道超车,在国际上冒尖,也是见得着的。视其性质而言,当代艺术没有国界,或者至少,国界没那么重要,不要动不动呼喊“中国化”、“本土化”的口号,抱着这些东西不放,实质是弱者心态在作祟。既是弱者,就老老实实在屋里发发呆,别出来折腾了。
当代艺术的类型、样式、表达简直无边无际,无所不包,多元化、多样性成了它的最大特点。但是,并不能因此削平它的高低差,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本钱称大腕。有的批评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腔调:张晓刚、岳敏君衰退了,徐冰、黄永砯迷失了……他们把标尺定得齐天高,到不了毕加索和杜尚便不足挂齿,这太高蹈了。幸亏艺术家好说话,没有反问,批评家到不了德勒兹、阿瑟·丹托,是不是也该恨铁不成钢一下?艺术家的才华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老天的,谁也过问不了老天的事。多年以来,当代艺术一波接一波,没有中断过。陈箴夭折了,顾德新隐退了,谢德庆开小吃店了,但是又有人接上了……我掰着手指数,腕儿并不少。
要表明一下我的立场:我注重当代艺术里的针对性,注重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正义感,注重艺术家在创作上无穷无尽的能量。有不少艺术家聪明、机灵,花样繁多,他们的作品有情调无格局,有修辞无内容,只是养眼的精神图案而已。记得几位姿态优雅的人士情绪异常激动,大骂艾ww玩意识形态障眼法,亵渎了艺术。他们总算没有忘记征求一下我的看法,我老老实实回答:当代艺术家我首推老艾,他是奇迹,是目前国内最好的艺术家之一,也是目前国际上最好的艺术家之一,他可以与任何一个国家最牛逼的艺术家掰手腕。一个艺术家面对现状充满勇气和活力,并生发出源源不断的能量,而且,对面的能量有多大,自身的能量就有大多,是极为罕见的。对于作品的完成度,是否准确,是否到位,都成了次要。当代艺术在观念、格局、态度、对抗性这些精神层面的诸种因素,超过了它的物态呈现。我并非忽视物态呈现该具备的品质要求——就像老艾,虽不是件件作品颜值爆表,但是,其代表作高高矗立,撼动不了。
我说完了。不欢而散了。(作者 李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