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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山水画写生的话题,自南朝宗炳提出“应目会心”,姚最提出“心师造化”,一千多年来从未中断过。为什么要写生?如何写生?写生与创作的关系如何?历代画家、史论家有多种思考与探索,这些也是我们当今可以借鉴的宝贵资源。我想到了1960年率团进行23000里旅行写生、创作了许多优秀作品、进而形成新金陵画派的领军人物傅抱石,重读他的有关论述,感到颇有启发。
傳抱石有一方印章叫“踪迹大化”。中国画家历来既重视“师古人”,也重视“师造化”。师造化即是以大自然为师。傅抱石认为这是学习山水画最重要的途径。画史上凡是有成就的山水画家,无不如此。然而中国山水画的写生有别于西画的风景写生,它不仅重视客观景物的选择和描写,更重视主观思维对景物的认识和反映,强调作者思想感情的作用。在写生过程中,始终贯彻情景交融的要求。
傅抱石的认识使我更加明确这样的现代表述:写生,就是写生命,既写出客观自然的生命,也写出主观自我的生命。张璪说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石涛说的“山川与余神遇而迹化”,其实都包含了这样的意思。
傅抱石专门论述了山水画的写生方法,提出“游”、“悟”、“记”、“写”四个步骤。
所谓“游”,就是深入细致地去观察、感受,如同郭熙所说的“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每到一地写生,不要看到一处风景动人,马上就坐下来如实照画;而是要深入细致地去观察,山上山下、山前山后,不同角度观察分析它的特征,作画时才真正心中有数。以他的《待细把江山图画》为例,一群人去华山写生,他由于体力不行,只是上到半山腰,虽然没有去游最能代表华山特点的北峰西峰,但在山下、山腰对华山全貌作了细致观察,从华山特有的雄姿联想到祖国辽阔壮丽的河山。正是这种对祖国河山的眷恋之情,使他有了这幅作品的构思。画面正中所画的正是西峰巍峨雄姿,风驰电掣的散锋笔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再如抗日战争期间他在重庆所作《万竿烟雨》,当时他住在歌乐山金刚坡下,那里四面环山,林木葱茏,他每次去中央大学讲课,都要在山间小路步行十余里,因此游遍美丽多姿的沿途景色。一次在竹林躲雨,见所有景象朦朦胧胧,雨丝中山色树影时隐时显,变化微妙,触发灵感,不期而然地画出这幅得意之作。看似“偶有一得”,却凝聚着无数次“游”的心血。
所谓“悟”,就是要对客观景物深入思考分析,概括提炼,酝成意境,这才叫“胸中丘壑”。画的意境是画家精神领域的开拓,是从最深的心源与造化接触时,逐渐产生的一种领悟,再以笔墨的形式表现出来,微妙地把作者的感受传达给观众。这与画家的艺术素养、思想境界密切相关,单纯靠笔墨技法是不够的。意境也即是诗性,董其昌说:“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苏轼称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性是一种含蓄隽永、耐人寻味的意蕴。傅抱石去东北写生,先后在温泉、天池、长白瀑布许多地方画了不少画稿,但长白山大森林却无法去表现。为此他在密密的树林中驱车行进数日,一天,路过一座近百公尺高的防火瞭望塔,他奋力登上塔顶,瞭望四周,探求多日的“林海”一下子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远处雄伟的长白山耸立在苍茫无际的林海之上,十分壮观。这使他惊喜地叫出“林海雪原”,这正是寻找多日的画稿!他终于“悟”到了更高的意境,完成了《林海雪原》的创作构思。可见,“悟”就是把对客观景物的感性认识,更集中地提高到理性认识,重新组织出艺术形象的重要过程。
所谓“记”,包括两层意思,一是记录(笔记),二是记忆(心记)。画速写时,特别要记录具有地域特征的景物。他举例说,比如树木,富春江一带的杨梅树、浙江农村水田的乌桕树、黄山的松树,都是各具鲜明地方特色的。再如画山,各地山峰的特点,仔细观察才能得其精神。写生画稿是用笔记录,更需要用心记之,这就叫做“目观心记”。现场写生落墨帮助记忆,但最详尽的画稿也难得其精神成为自己的胸中丘壑。有成就的山水画家必须心藏千山万水,把写生过的山山水水逐渐变成胸中丘壑。
所谓“写”,就是把自己在自然界中感受到的优美情趣用笔墨表现出来。“写”的关键是充分表现意境,“写”是形式技法,即是“笔”。笔和意二者应该高度统一,有新意,又要出妙笔。如果认为只要掌握了传统技法便可走遍天下随意作画,那就错了。他极力提倡继承是为了发展,反对孤立地、机械地搬用传统技法的套路,把活生生的现实生活画成古板、死气沉沉。到真山水中去体察、感受,力求在原有的笔墨基础上大胆创新,适应新时代内容发展的需要,“笔墨当随时代”是“写”这一环节最重要的一点。他还具体谈到,山水写生画可以当场对景写生,也可以在现场勾稿子,回到住处再加工完成。重要的是必须在印象清晰、感受最深时立即将画稿落墨写成,因为失去当初的丰富感情是画不出好画的。
傅抱石所说的“写”,实际上讲的是由写生进入艺术创作阶段的要领。傅抱石说:“每一个人的素养、兴趣、爱好乃至笔墨基础都是不相同的,所以每个人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和评价也各有差别,正因为这样,才能充分发挥每个人的特长和每个人的创造力。”这就是说,面对大自然之美所产生的感受、激动和灵感,其实也是每个画家所渴求的个人艺术风格形成的重要源泉。
(马鸿增,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