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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 韩马帖 故宫博物院藏
现代社会飞速发展,书法、绘画等艺术领域不乏大胆惊人甚至带有暴力色彩的尝试,出现各种流派或风格,这是对现代艺术理解和探索的深入,也是艺术家面临各种困惑的集中显露。人类不仅见识到许多与前代不同的艺术形式,而且也发觉与前代不同的感受模式。特别在当下多种传播媒介交融作用的“全媒体”时代,艺术观念、创作表现、传播方式、品鉴标准与发展趋势等都发生了“质”的改变。
书法,从最初的实际应用到现在的精神角色,无论从创作者、观赏者,还是批评者角度,都离不开理性思考。虽然理性不主导现实探索,却能成全探索的无所畏惧,同时这些理性思考也将成为被未来考验的对象。历史上书法艺术一直作为文人的副产品存在,如今传统文人时代已经过去,书法的本质追求及生态环境都已改变。对于当下全媒体时代的书法而言,创作者、批评者在以各种呈现方式吸引着观赏者,对书法的思考也越来越多地转向书写之外,甚至专往想不到的地方去想,书写或与书写有关的行为也常演变为受到关注、讨论的热点事件。前卫的书法创新一直在试图摆脱汉字乃至所有字形构成的努力中。
既想借重文字所由生发的审美价值,又要舍弃文字所由成立的形式构成,不正是与抛弃了语言规则却想表达更多的意思,只要锋利的刀刃却不要宝刀本身一样幼稚可笑吗?一旦失去了文字的潜在支持作用和原始集体无意识作用,其结果,必将换来书法审美主体的无所寄托、无所事事。(卢辅圣《“现代”之前的徘徊》,《二十世纪书法研究丛书·当代对话篇》,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版,第214页)
这是卢辅圣先生《“现代”之前的徘徊》文中的一段话。是传统书法还是现代派或泛称现代书法的一根命脉,即汉字结构与语义。事实上,中国书法、日本书道、韩国书艺三者同根,但是衍生出的不同民族性,归根到底是对汉字的不同认知所致。日韩摆脱了汉字“形、音、义”三位一体的思维定势,比我国更早开始现代书法意识转换,促成当代国际书法多元发展。在这种多元发展中,更突显出中国书法和日韩书法在历史渊源、师法宗尚、创作理念、审美取向、表现形式等方面的种种不同。可以说,汉字与书法共同构成书法艺术及其文化价值。
书法的本体和生命离不开汉字。以艺术形式呈现汉字表意的形体感、抽象性和科学性,书法和汉字之间相互依存、相互表征的重要特征,涉及文化承传的这种价值意义远远超越了书法“艺术化”功能。汉字在演进过程中象形痕迹虽然逐渐淡化,但“意”的蕴涵更加浓厚,或者说汉字的艺术素质变得更加宽广深邃。从汉字之“形”入手,可以理清字体变化脉络和书体多样风格;从汉字之“意”入手,可以溯源其以形状物、以物会意等特点;由“形”与“意”两者之关系,可以推导书法表现与汉字构象之间对应的变化规律,所谓来有所自,去有所由。
就汉字与书法关系具体论,首先,明确字法渊源才能理解并展现书法文化内核。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草书、楷书、行书,字体在实用便捷的要求下不断变迁,书体也日益丰富。宋代活版印刷的出现使汉字字形规范定格,以后字形基本没有再发生变化。篆书、篆刻要讲字法渊源,自不待言。隶书承篆书而来,字形中保留的篆书遗意常常显露在细微处。譬如《礼器碑》中的“鹿”字(图1),上面是鹿头的演化,从《史晨碑》之“麟”字(图2)看得更加清楚,这不是“广”字头,和“广”字头也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在写时横和撇之间分开的那一道缝隙就格外重要。这不仅是字源显现,也是书法蕴含的历史痕迹和文化内涵。现在很多书法作品不能“读”的原因也是如此,一读就会发现很多问题,因不懂字形渊源而发生谬误的情况屡见不鲜。
从甲骨文到金文、小篆,从小篆到分隶,从分隶到章草,以至于今草、行书、正楷;从魏晋之分到南北差异;从魏晋翰札到北朝石刻,经隋过渡再到唐楷高峰;从晋之风猷、唐之典则到宋之放意,再到元之复古;从明之行草到清之篆隶……每一次演进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好像一棵大树,秦汉篆隶是其根,通过后代开枝散叶,又从清之篆隶返回根部,既是发源又反哺于古,完成古代书法史的大循环。在这个循环当中,书法从古到今、从质到文、从朴到妍,每一次超越连缀的历史轨迹中都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文化。
其次,字法渊源和书法格调直接相关。傅山(1607—1684)曾讲:“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百病可医,唯俗不可医,因为其俗在骨也。如何脱俗?从字形字义溯其本源,才有可能熏染高古的意趣,找到行之有效的“解药”。举一字例说明,《张迁碑》中的“良”字(图3),很多人认为起笔处是汉碑中的残点,不可当成笔画,另外,将竖提断笔归咎为刻工失误,因此写时常常根据己意改造字形。但是,《张迁碑》中还有一个相同写法的“良”字,可见残点或刻工失误不会那么巧合。溯源“良”字甲骨文、金文字形(图4),自然明白其隶形所自。我们常讲临摹要求“像”,“像”不是不动脑筋地机械描摹,而是对“字形”要仔细“辨别”。形之“像”建立在字之“理”的基础上。从《张迁碑》到钟繇的《宣示表》(图5)、赵孟頫的《妙严寺记》(图6)所书“良”字,特别从第一笔“点”画的折笔写法看,演变痕迹一脉相承,而且和今天高峰坠石般的“点”画写法有着本质不同。《宣和书谱·正书叙论》讲:“字法之变,至隶极矣,然犹有古焉,至楷法则无古矣。”古代书家,多通篆隶,故能结构淳古,格调厚重,由此也益发理解傅山所言“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笔头功夫再好弥补不了字法的硬伤和格调的低俗。
再次,为拓展构形表现打开思路。谙熟异体构形似已成为学书者的专业技能,但是,大多时候只是凭借记忆经验书写,至如其来源并不关心也不甚明了。有的书写者为了突出自己笔下字形的与众不同而把碑版中漏刻笔画等明显刻错、讹误等情形当做异形来写,简单放大古代刻工错误,严格讲这不能列入异体范围。
秦统一之前,各诸侯国文字异形纷呈,兼并天下后,“书同文”并没有完全消除各国文字差异。魏晋南北朝时期,篆、隶、草、楷杂糅明显,尤其北魏墓志中出现了大量异体字形,隋唐时代特别是武周时期,随着研究者对“六书”理解的变迁,异体字形也出现新变化。明末清初,黄道周(1585—1646)、王铎(1592—1652)、傅山等书家更是集体张扬异写字形,以应和当时“尚奇”之风。他们笔下很多异写字形直接来自《说文解字》古文字形的隶定,通晓文字学就会发现有出处可本,这种异形书写思路也拓展了今天字形选择的多样化。
汉字书写之所以成为艺术创作,还和文意内容直接相关,很难想象不成文的线条拼摆或夸张变形能成就书法作品。将汉字外观的美与内蕴的美结合起来,字与字之间连属成文,文成字顺,笔随情驰,神采与光泽自字里行间流出,传达出书写者的立事形象、风神姿态,这样的书法作品才是“活”的有生命力的感人作品。只有在汉字自身艺术素质基础上更多琢磨,向更深的渊源讨问消息,才能真正从根本上展示书法的艺术理想和文化内涵。
汉字与书法,若说汉字是“本”,则书法为“用”。书法的本体是汉字,是汉字艺术化的表达,这也决定了书法独有的民族属性和古典品格。作为科学和艺术的结晶,汉字是中华民族历史的载体,熔铸着中华文化的基础要素和鲜明特征,书法艺术承载的文化内涵及文化价值越来越受到重视。全媒体时代的艺术发展面临着诸多转型,也面临着价值重构。适应新变,不离本体,敬畏传统,守住内核,在多元艺术思潮中建构真正隶属于书法艺术自身的生命力,突显其独立性、学术性和文化价值,这也是其承传的历史意义。
作者简介
解小青,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