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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网络视频节目,风生水起。陈丹青应资深出版人刘瑞琳女士邀请,开了一档互联网节目《局部》,出镜主讲他认为好的美术作品。对着镜头的陈丹青,从一开始自嘲“念稿子”到渐入佳境。一集分析一幅画。点击率和口碑都很不俗。陈丹青以前曾多次犀利点评美术高等教育的种种毛病,这一次,似乎要将他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当教授的五年时光,用一种新的形式追回来。
2017年1月3日,陈丹青在成都言几又书店做了一场分享会。从机场到市中心的路上,陈丹青感到“如真似幻”,“1976年的成都,大街好像只有几条。满街有很多卖泡菜坛子,坛子上有图案,我还买了一个。40年过去了,成都完全变样了,干净,高度现代化,同时也保留了一些应该保留的东西。听说太古里有很多美女,我今天还特意去走了一圈。”
陈丹青对成都有格外的情愫,跟他的回忆有关。1976年,从成都飞往拉萨的航班,一周只有三次。陈丹青在成都等了三天,才等到一班夜航飞机。那一次高原之旅,让他有了一张自己的艺术创作。1980年,陈丹青再次从成都飞往拉萨,完成他的毕业创作《西藏组画》。这批创作被称为中国当代美术史的里程碑之作。陈丹青也从此在艺坛名声大噪。从这个意义上说,成都也算是他的福地。他说,虽然近些年到四川次数较少,“但我有很多四川朋友,很多都是毕业川美的画家,几十年的老朋友。”
审美
不是教出来的会“看”,就会了解
幽暗空旷画室内,一张小圆桌边,陈丹青手捧一书在灯下翻看。画室内的灯光渐渐亮起,照亮了室内的一幅幅画作。在巴赫G大调第1号无伴奏大提琴乐声中,陈丹青慢悠悠开讲“中国山水画的发端啊,比欧洲人所谓风景画早了上千年……”
陈丹青第一集从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说到同样给皇帝画画魏拉士开兹;第二集从《死亡的胜利》聊到中国北魏的壁画。在《千里江山图》中,他提到许多次孩子气、元气淋漓、18岁的成就。他认为,年轻人有活力,但不是元气、朝气。世界上动人的生猛的画,并不是白胡子老头弄出来的,多数是年轻人、小孩子弄的。
“十八岁干的事,多半其实是不自知的,他好也好在不自知。照西洋人的说法,那是上帝让他干了这件事情”。他将蒋兆和的抗战题材《流民图》,被人遗忘,“我们伟大的绘画传统是千里江山,不是死亡。蒋兆和一辈子没有画过壮丽河山,他喜欢画人,特别喜欢画可怜的受苦人。孟德斯鸠说过一句话,人在苦难中才更像一个人。上个世纪我认为,中国最伟大的人道主义画家,也是最杰出的人物画家,就是蒋兆和先生。”
就这样,一集一个名画,一集一个新鲜的观点。陈丹青讲了16集,16幅画。这些画未必那么有名,不是蒙娜丽莎那种大家都知道、也被分析得很透的画。而是很少在教科书上被讲,但是非常重要的画。陈丹青的视角又很独特,语言表达能力又强,所以会很有见识,引人入胜,对喜欢文艺的求知青年,很有吸引力。
陈丹青说,他做这个节目,不是带领观众学习了解绘画知识的,而是想引导大家对艺术更感兴趣,更知道怎么样感兴趣,“我一般不直接谈这幅画。而是找一个角度,让人对这幅画背后的故事,时代,有一些感知。艺术史资料,网上都有啊,某某画家哪年生、哪年死,画了些什么……那是档案,记那些干什么?“审美”不是教出来的。“看”就是了解,会“看”,就会了解。你去看看婴儿的眼睛,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拼命盯着一切看。”
听众
是对艺术好奇的一般人 高端跑车客户不是我的听众
2015年6月16日,陈丹青的《局部》第一集与观众见面。在各种娱乐综艺节目盛行的环境之下,这档被陈丹青自嘲为“念稿子”的文化类脱口秀,收获的是超出节目组及陈丹青自己预期的火爆点击率。节目上线10小时,点击量超过100万次。这个点击量已属非常难得,超过了《晓说》上线时的数据,甚至比诸多娱乐明星节目还高。
一般明星学者面对大众讲课,总会被学院内学者挑错。陈丹青对此很谨慎,“美术专家会对这个节目有意见,学者是知识警察,喜欢纠错,我的谈论充满红绿灯。艺术就是犯错、试错,好的艺术根本就是闯祸。我可没想到美术界,我假定的观众是所有对绘画好奇的人,不管是谁。我试着让你知道,世界上除了名画,还有许许多多有意思的画,如果大家说,是啊,是很有趣,我就很高兴。但其中牵涉的知识、观点,千万不要当真,不过是“有此一说”。”
对于这些节目,陈丹青说,“其实我很忐忑。每做完一集,我都不知道下一集要说什么。每一次的选题,观点,都是我苦苦寻找得到的。”就这样,陈丹青说,自己“像做梦一样”做完了第一季16集。
有年轻人跟他说,点击率很高,他有点不自信,“真的吗?”他说,自己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我不是美术史专家,我不是讲给艺术家听的,我是讲给那些不从事艺术但对艺术好奇的一般人听的。”有高端跑车品牌跑来谈合作赞助,愿意出200万,但最后被品牌车的总裁否决,陈丹青笑着说,“那个总裁是明智的。看我的节目的听众,的确不是高端跑车的目标客户。”
现在
不是只读小说的时代
而是一个影像时代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型画家,陈丹青对传媒有很深的思考。早在2003年,陈丹青曾和著名小说家王安忆围绕着影视与小说,进行了一场深入的对话,对谈文字稿长达五万余字,曾连载于《上海文学》,两人观点都非常深刻,具有启发性。在对谈中,两人都显示出对观看国产电视连续剧的“狂热”。
如今,陈丹青透露很爱看美剧。在他看来,美剧有两个功能,“第一,美剧相当于21世纪的长篇小说。第二,美剧已经超越了电影。”民谣歌手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让陈丹青陷入思考,“为什么颁给迪伦?我不太知道背后的因素。但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文学的媒介正在发生变化。”
现在做网络视频节目,陈丹青又谈到他对艺术与传播平台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艺术史就是传播史。人类最早的艺术,就是传播、传递实际信息的功能。人类对故事有永恒的好奇心。只是讲故事的媒介,一直在发生变化。从说书人到小说,再到电影,电视剧,再到现在的网络视频。这是一个必须承认的大趋势。文字意义上的文学,当然不会消失。因为用文字写作、阅读的快感,不会被影像完全替代。但是不可否认,影像的发展,确实导致文字意义上的文学读者,变少了。现在已经不是大众都读小说的时代,而是一个影像时代。”他说:“如果我是今天的年轻人,我也很可能不看书,这是媒介的问题,任何一个新的媒介起来,老的媒介就会衰落。”
问陈丹青:现在无法回到没有手机的年代
跟大多数画家不太一样,陈丹青的身份,一直在游移、多元。他的随笔集如《纽约琐记》、《退步集》等,在青年人当中很受欢迎。这也让他有了一个跟其他一般画家并不具备的身份:面对公众发声的知识分子,或者带有明星光环的学者。
近几年,陈丹青出现在传媒视野,多是因由他称之为“师尊”的木心先生。他不遗余力推广木心的文艺创作,包括文字作品和绘画作品。整理出版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影响颇大。在他的核心努力下,2015年,木心美术馆在木心的家乡乌镇建成开馆。
记者:做视频节目的契机是什么?
陈丹青:十年前,出版人刘瑞琳女士让我在视频节目谈艺术。当时我推掉了。因为我当时好像中了邪似的,不愿意谈艺术,我谈了很多美术教育的问题。3年前,刘瑞琳女士又来跟我说这个事儿,我认真考虑了。这是一个快速传播的时代。大家都在手机上获取资讯,包括我。我也会在网上看看高晓松的知识类脱口秀节目,看了有五六集。我就想,如果在我年轻的时候,能遇到这样的节目,我肯定一集不落地看完。也就是说,现在很多书本上的内容流向视频。我就想,还是试试吧。等我把16集做出来了,我发现传播量真的很多,我非常拜服现代传媒,传播既快又能储存,可以反复看。我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算是幸运接受委托做了这个《局部》。
记者:《局部》第二季什么时候出来?
陈丹青:应该会在今年的三月份,讲解地点选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埃及厅、中国厅、欧洲厅、一个厅一个厅讲,但大都会博物馆很牛,具体方案还在洽谈中,如果纽约方案不行,就转到意大利托斯卡纳,最重要的文艺复兴地区都在这个小地方。我是很愿意做下去的。只要还有人,愿意在手机上听我讲艺术,并且因为我的讲述,对艺术的兴趣更浓,或者更知道怎么感兴趣,我就非常有成就感。”
记者:你在《局部》中有一期讲蒋兆和先生《流民图》。传播率非常高,很多人深受感动。这样的作品更带个人主义、个人同情心的作品,它不太容易传播或被大众所知道。那么在当下时代,我们怎么样实现自我?
陈丹青:对蒋兆和那个时候来说,没有实现自我这句话,但是他拼了命画出了《流民图》,我们今天可以说他完全实现了自我,虽然他为这个付出了很惨的代价。实际上,现在又有多少人关心《流民图》呢?他的时代已经翻过去了。但是没关系,他自己实现了他自己。
记者:选择讲哪一幅画,有周密的计划吗?
陈丹青:完全没有。除了在《纽约琐记》写过系列回顾展散文,我没有任何经验,更没读过美术史。但我接了活儿都很认真。《局部》的每集文稿至少琢磨10天,我每写完一集,都很伤脑筋:下一集讲什么?有时候讲一幅画的时候,会触发我突然联想到另外一幅画。都是很偶然的。是一集带着另外一集,这样讲出来的。甚至,有很多想法、观点,是我在写草稿的时候,写的过程中想到的。写着写着,我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记者:谈谈你大力促成为木心先生建的木心美术馆吧。
陈丹青:木心美术馆是乌镇要盖的,不是我要盖的。我完全没有能力去盖一个美术馆。我真心想做的事情很简单:木心走了,他剩下的事情,我得一件一件帮他做起来。我很少为自己做事情。
记者:你发表了很多对于教育的观点。您认为,怎样给现在的小孩子一种更好的启蒙教育?
陈丹青:这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当我把《文学回忆录》弄出来,我收到很多反馈。我才意识到,今天的孩子不像我们小时候能够遇到很多好的长辈、很精彩的长辈。但我仍然相信,在今天的大学和年轻人的空间里面,还是有很多优秀的人。所以你要去找,找啊找啊找朋友,终于会找到一个。我是“撞”到了木心,撞到以后我就把我身边的人都带到木心身边。当时我们一些人在纽约听木心讲文学,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非常珍贵的老师,当时也有人听着听着就走掉了。人们对自己眼前的美好,总是不太意识得到。现在想起来非常珍贵。
记者:你会鼓励年轻人多看纸质书或者影像作品吗?
陈丹青:我既不会鼓励,也没有资格鼓励任何人。他们正在做他们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我不相信,我跟一个小孩儿说,你要多看经典小说,他就真的会去看经典小说。因为他有他自己的选择或者调整。每个人都不一样。一种新的传播媒介兴起,被社会大多数人介绍,一定伴随着一种老的传播媒介,慢慢被淘汰,或者边缘化。这个过程我觉得是无法避免的。比如说,现在我们不大可能再退回到没有手机的年代。
记者:对这个时代的审美怎么看?你觉得现在的“网红”美吗?
陈丹青:我还没有看过网红视频,但是手机上偶尔会推送出让我看到一些女孩子的脸,大眼睛,尖下巴,全都是一样的。我觉得不好看。我觉得,社会上很多人是被一个很可悲的审美趣味在引导。这是一个传播的时代。这就显示出传播时代的弊端来了。因为它取消你自己的判断,集中供应一种统一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标准给你。背后则有商业的巨大推动。
记者手记
这是一个认真分享自己的陈丹青
印象中,陈丹青是愤怒的,总在批判,总能引爆新闻点。2017年1月3日,出现在成都书店里的陈丹青,穿着标志性的一身黑,藏青色的外套,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黑色皮鞋,戴着眼镜,眼神专注,脸带笑意。干练清瘦。谈锋甚健。显得很温和。
他先做了一场30分钟的演讲,然后接受听众的提问。有问必答,很显诚意。面对从澳门半夜专门打飞的赶过来的文艺中年,迫切想要当面问他一个问题:要不要放下手头的生意,专门做自己喜欢的文艺?他的回答稳重而恳切:“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放下生意,专门从事所谓的你喜欢的生活,你想写小说?那你就写啊。一边做生意,一边写。”
陈丹青说,现在的人,都是同时在忙无数的事情。“我认识一个女性,她不管多忙,每天都是5000多字的写作量。我自己也是啊。我每天要忙很多事情比如忙木心美术馆,社会上也有很多活动要参加。但是我每天都要画画啊。如果你真的非常想做一件事,那你就去做好了。你把第一部短篇写出来,第二篇就会出来,第三篇也会出来。”
还有人问他,完成一部作品,怎么在受定制的作品中表达自己,怎么把字数删短。他也是很耐心给予答案。“不要害怕受限制。艺术要有限制。有了限制,你反而可以跳舞。第二,你要相信读者有自己的理解。不要把话说满。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塞尚,大概有两千来字。木心看到了,他说他也写写看。他写了,就三个字:塞尚,晴。我觉得他也写出了塞尚。”(作者 张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