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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自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书法热”,有着与近些年来重视传统文化建设这样的发展环境,书法事业的发展肯定会更加健康,更加具有可持续性。中国书法作为中国文化的精萃,作为一个源远流长的艺术门类,它的繁荣也是中华民族复兴、中国文化复兴的重要表现,它的发展,有利于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增强。
但在目前,大众对书法的认知,有个特别值得注意的问题,即把没有经过严格书法训练的写字当成了书法。在不少人看来,书法就是写写字而已。于是乎,一些人,不管以前是干什么的,都涌到“书法家”这个队伍中来了。他们有的对传统技法非常生疏,甚至过去根本就没有拿过毛笔,没有接受过起码的入笔、运笔、收笔训练。有的则虽然也曾写过毛笔字,但也只是随手挥写,对书法的审美规律几无所知。此外,还有一些“江湖书法家”,没有一点传统功底,任笔为体,还热衷于宣传造势,其行径近乎江湖术士,满纸粗率,格调低俗。
这种没有经过严格书法训练的涂鸦之所以有市场,与目前普通观众对书法缺乏审美能力有直接关系。历史地看,普通观众与书法艺术隔膜的讨论,自上世纪上半叶就开始了。在当时,沈从文是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批评者。他在一篇题为《谈写字》的文章中说,书法虽然在进入民国后被承认为一个艺术门类,但社会上的许多人,对书法“本身美恶毫无理解”。他举了一个例子,民国初年的山东督办张宗昌不识字,但某艺术杂志上竟还刊载过他一笔写成的“虎”字。沈从文感叹道:“多数人这么爱好艺术,无形中自然就奖励到庸俗与平凡。标准越低,充行家也越多。”
在沈从文看来,要想挽救书法这门艺术,使其免于堕落,可能的办法之一就是尊重社会分工,让真正懂书法,在书法上有造诣的人来向社会宣传普及书法审美知识。如此一来,“真的专家行家方有抬头机会,这一门艺术也方有进步希望”。沈从文的这个意见,对于今天的书法环境而言,仍然极具针对性。我们已经看到,他所叹息的流弊,在今天非但没有消失,甚至更严重了。像张宗昌那样有社会地位却没有书法修养的“书法家”大有人在。如果任由这种伪书法行为横行书坛,当代书法如何沿着正确的道路发展下去,如何肩负起习近平总书记赋予艺术家勇攀艺术高峰的重任?
书法家无疑也是在写字,但书法家的书写是以严格的书法艺术训练为基础的。从艺术的定义上来说,正如照相不等于摄影艺术一样,写字也不等于书法。将现实生活中的实用书写提升到书法艺术的境界,中间存在一个巨大的鸿沟,需要完成一个质的飞跃。简单地说,实用中的写字只需让读者知道写的是什么字就可以了,但书法创作却需要通过笔法、墨法、结体、章法等综合性的创造,来构成一个审美世界,表现出创作主体的审美情趣。这二者的差别是巨大的。如果说只要拿起笔写字就是书法,那就好比认为会骑自行车就等于会驾驶宇宙飞船一样是幼稚的。
沈从文认为书法作为一门艺术,有很高的专业门槛。由于有门槛,在一个观众对书法传统产生隔膜的时代,“提出‘向传统学习’的口号”,就极有必要了。他的这个建议又可谓正中肯綮。在今天,不单是普通大众,就是书法家队伍内部,在向传统学习这一点上,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向传统学习,是中国书法审美的基础,这就首先要认识建构书法审美价值的着眼点。中国书法是讲究用笔、点画、结体等法度的,只有掌握了这些法度,书法才能呈现出丰富的美感。
我们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法度的意义。“一”字是中国汉字里最简单的字,农民说,“扁担一横就是一”,“一”字字形十分简单,谁都认得出来。但要在书法创作的意义上写好“一”字就不简单了。古人所谓“横如千里阵云”,可以理解为怎样写“一”字,我们来细读这句话。首先,“云”是什么?团团块块的墨云?薄如轻纱的淡云?袅袅娜娜的一线之云?宛如飞天灵动的飘逸之云?都可以是,也都可以不是。其次,“阵云”即云的阵势、动势。如果“云”讲的是“形”的话,那么,“阵”讲的是“势”。有“形”必有“势”,必须赋予“形”生命;点画能否活起来,关键在于“势”。“形”是“势”的载体,没有“势”,“形”就没有灵魂。“势”讲布阵,阵出神采。云在天空中千姿百态,千变万化,“横如千里阵云”意味着,书写可以无穷变化。在写“一”字时,书法家笔力的强弱、字势的构架、线条的律动,墨的浓淡枯湿,以及个人的学养、个性和书写时的情感,都直接决定着“一”的形态、动势和表现的意趣。
我们再举一个例子:“三”字。它是由三横构成,如若只要写得让人知道是“三”字,也是极简单的。但对书法家来说,“三”字却蕴含了丰富的法度观念。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陈图〉》中说:“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这里的平直、相似、算子、方整、齐平,从不同角度说明点画雷同、没有势的变化的字不是书法。在书法史上,王羲之是推动由篆隶向楷、行、草新体转变的标志性人物。在上面这段话中,王羲之强调的是点画之间、结体与结体之间的关系。就“三”字而言,三横之间要有内在的关系,方能有艺术的效果。首先,每横的线条要律动,三根线条彼此要呼应;其次,三横要建立一种结构,即字的造型要有美感;第三,笔画之间要有连续性,既要有书写的运动美、流畅美,又要有整体感。王羲之之后,行书成为中国书法的主流。从法度的角度说,王羲之行书解决了书写连续性问题,解决了“气脉”贯通的问题。相对于不谙法度的人写出的了无生气的“三”字,王羲之的“三”字是“惊险的一跳”,是“美的飞跃”。
向传统学习还意味着,认识到传统的生命力在于创新。我们这个时代的书法,从表面上看,的确很繁荣,全国各级书法家协会的在册书法家人数加起来,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但从当前书法创作的现状来看,情况其实是不容乐观的。从当今书法展览的主流看,似乎创造的东西少了一些,而模仿却几乎成风。大多数人所谓书法创作,不过是模仿古人,甚至模仿当代人。更低劣的模仿甚至是,直接用电脑集字,然后反反复复临写,就名其曰创作。这种模仿的背后,是一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模仿能入大展,能在体制上被称之为“书法家”。大家似乎忘记了一个基本的常识,即艺术作品意味着创造,照猫画虎的模仿是不能称之为创作的。当今流行的所谓“二王书风”,是这种模仿风气的集中体现。的确,“二王”书法是书法史上的经典,堪称“尽善尽美”;在书法史上,也的确有过独尊“二王”的时期,比如以复古为导向的元代,比如实行文化专制主义的明初。但今天的中国,在艺术上早已是倡导百花齐放的时代,一些人却有意无意中独尊“二王”,不能不说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从内涵上说,当今的“二王书风”,在对“二王”的理解上是流于肤浅的。“二王”的原迹早已湮没无闻,我们所看到的“二王”,好一些的,也不过是唐人的摹本而已,离“二王”的风神已相去甚远。单单是在唐人摹本的基础上,进行模仿和复制,能否把握“二王”的精神实质,也就可想而知了。如一些报刊所批评的,时下的“二王书风”,不过是“伪二王”而已。在书法史上,历代书法家取得成功的一条基本经验是“入帖出帖”,“二王”之后的书法大家都可以说是学“二王”的,但无论是唐代的欧虞褚薛、张旭、怀素,宋代的苏轼、黄庭坚、米芾,明代的黄道周、张瑞图、王铎、傅山等人,都是入“二王”之堂奥,而又都能自出新意,自成一格。我认为,既然今天的书法已经独立为一个艺术门类,书法家也就是艺术家了,如果缺少了创新意识,这样的书法家就不能被称作艺术家。
与“二王书风”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书法家的传统视野问题。书法的传统是多元的,帖是传统,碑是传统,经典的是传统,民间书法也是传统,远非一种书风所能囊括。自清代中期以来,随着碑学的兴盛,书法史上出现了新一轮的创新高潮,碑帖结合的书风在晚清已成为书坛主流。但现今的书法大展上,却难看到沿着这一创新路向所作的新探索。书法创新精神在文化昌明的时代反而得不到弘扬,这是发人深省的。整体来说,当今的书法审美趣味不高,传统视野狭窄,“书法家”特别多,但品味较之前代却明显下降了。
如果我们稍稍回顾一下书法史,就会发现,古代书法之所以能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保持着高水准,是与当时的书法发展环境有着密切关系的。一方面,毛笔书写是古代知识分子一项日常的文化活动,可谓“日用不穷”。另一方面,追求书写的艺术性,又是古代知识分子普遍具有的意识。魏晋时期有一句话叫“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书法是一个人内在精神气质的体现,是马虎不得的。至于就书法在人生事业中的重要性而言,历代朝廷实行书学制度以及科举考试,使得书法与功名挂钩,也在客观上促进了古人对书法艺术性的钻研。在如此普及而有深厚底蕴的书法文化中,一个书法家要从众多的善书者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董其昌说:“余学书三十年,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在自起、自倒、自收、自束耳。过此关,即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清代沈宗骞则说:“凡事笔墨者,初十年但得略识笔墨性情,又十年而神理少得,三十年后乃可于变化。”董、沈皆为鸿儒,他们都声称要经过“三十年”修炼才能真正进入艺境。至于如何进入上乘的艺境,求得所谓高格调,沈宗骞另列了四条:“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显然,要进入书法艺术的高境界,是一个是积学渐修、厚积薄发的漫长过程。按沈宗骞的标准来衡量,如果仅仅能提起毛笔写字,就自誉为善“书法”,何其陋也!
古人有言,“一艺之成,良工辛苦”。书法是一门艺术,要想在书法艺术上有所成就,首先要懂得尊重书法的艺术规律。伪书法家横行,说明我们已经到了需要强调对书法怀有起码敬畏之心的时候了。(作者 胡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