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告
- 展览
- 讲座
- 笔会
- 拍卖
- 活动
郭兆胜
F君是一位文化学者,曾应邀到A国的某个州去进行学术交流,归来后做汇报讲演,其中有谈文艺批评一节。他说,他访问的那个地方的文艺界有个严格规定:凡评论、评议、评介某件文艺作品或某个艺术家,评论者不能与被评论者(被评论作品的作者)有任何私人关系。一位作者或一件作品如需要向社会加以评介,有关部门(即组织者,多为出版商、评奖机构、报刊编辑部、主管单位)就会找到与该作者毫无关系的评论人进行评介。为了评介的客观,组织者绝不会首先透出具有诱导性的意见,也绝不会介绍被评者的背景(身份、地位),甚至不会让评者与被评者见面。评论的依据,只是作品,一切围绕作品说话。
我不知道这情况是否属实,不知道这规定是适用于整个A国还是只在那个州执行。如果属实,如果整个A国都如此,那说明A国的文艺环境太清洁、太值得我们尤其是我们的书画界加以借鉴并引以深思了。
我们的书画界现在一派繁荣、一派兴旺、一派大好形势。虽然公认的大师没见到,但私下自封、互封的“大师”“大家”满地跑;虽然堪称高峰的作品难觅其踪,但口评、笔评的“绝顶之作”“惊世之作”满天飞。之所以形成如此状态,除了市场高抬虚价的炒作、书画人浮躁逐利的忽悠等原因外,还与评论界的心态失衡、评者与被评者的利益联结、圈子文化的充斥等密不可分。
不信你就看看各种媒体上刊出的那些“动人的”评论、评介文章吧,哪一篇离开了私利的束结纽带?哪一篇不是小圈子内的产物?他们倒也不加忌讳,往往在开头处就写出:“××(被评论者,下同)是我的学生”“我与××同窗多年”“我与××早在……年前就认识了,可以说是无话不说的至交”“×××与我同乡”“××兄与我往来甚密”……你看,不是师生、同学、同乡,就是朋友、熟人、称兄道弟者,都没离开私情束结成的小圈子。虽然圈内之间有性情、爱好、经历等互相了解的便利处,但艺术评论是以作品为依据的事,一旦融入了私情个感的成分,那在客观性上就必然打了很大折扣。圈内人的互评哪有不融私情个感的?如果这个私情个感用在微信的朋友圈内,你点多少次赞也没人指责你,但你用在公开发表的正式媒体上,就难以让人信服了。
事实上,虽是圈内人的互吹互捧、互评互赞,但与金钱上的交易也常常是连在一起的。什么是圈子?为何要结成圈子?圈子就是互相利用、互相依仗,利益共享、资源共用。现在人都很现实,你师徒、同窗、同乡也罢,朋友、弟兄、熟人也罢,没有“钱情”作支撑,那种抬轿吹喇叭的累活、孬活谁会心甘情愿地给你干?“私情+钱情”才是圈子评论文章出台的基础保障。
无根据无见识无限夸大无限拔高的评论,不但让他人觉得不可信,其实真正聪明的圈内人也知道其中的虚假程度是多少,只是不肯道明、指出罢了。这一点,他们真的还不如两千五六百年前的古人。大家都知道“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吧:邹忌是个美男子,他自己以为美过了当时社会公认的齐国第一美男子———城北的徐公。但他又不太自信,便分别询问自己的妻、妾和来访的客人:“我和徐公比谁更漂亮?”其妻、妾、客皆说“自然是你比徐公漂亮呀!”可贵的是这位邹先生听后并未沾沾自喜,而是“窥镜自视”,又经过“暮寝而思之”,终于认识到自己真的不如徐公帅。且悟出了:妻子之所以夸我是因为爱我;妾之所以赞我是因为怕我;客人之所以捧我是因为有求于我。可见怀有私人目的、私人感情的夸赞与吹捧,是绝对靠不住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古人警告了我们两千多年,我们却一直没记住,还在主动地请圈内亲朋大说夸赞话语、大写吹捧文章。
这样的话语与文章能使被评者听起来舒服、读起来愉悦。岂不知这也如吸食毒品一样,舒服、愉悦只是一时的,从人生长期成长历程来看,于身于心都是有极大害处的。只有庸俗、短视的人才极看重这类夸赞与吹捧。
过分的浮夸、圈内人的吹捧所带来的害处,历朝历代都有人揭示过、指出过。如汉人韩婴在《韩诗外传》中说:“喜名者必多怨,好与者必多取。”意思是喜好虚名与爱听夸赞的人必会遭到多人的怨恨,随便凭空夸赞他人的人必定有多种私利要索取。你看,这不就把被评(夸)者与评(夸)者双方的私欲要求都揭发得清楚了吗?宋人苏轼在《上梅直讲书》中说:“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意思是说不要首先向人介绍(先容)自己亲近(左右)的人,不要随意答应亲朋故交(亲旧)的请求与嘱托(请属)。苏轼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教导他的弟子们的,而他的弟子们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这从黄庭坚诗评陈师道、秦观的例子中便可看出一二。黄庭坚、陈师道(字无己)、秦观(字少游)都是苏轼的门徒,三人间可谓同窗、师兄弟关系,用现在的俗眼看自然是同一圈子内的人,但从历史资料上查找,并未发现三人间互相吹捧、互相夸赞的文字。只有黄庭坚在《病起荆江亭即事》诗十首之第八首中写有“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句。此二句看似在褒述陈、秦二人不同的为文状态(一个闭门苦思冥想,一个客人面前一挥而就),实则正如后人张戒所分析的那样,黄也是暗含着贬评陈之迟钝、喜欢寻奇觅怪,秦之肤浅、喜欢当众表演的弊病。褒也罢贬也罢,同窗之间能做出如此客观、公允的评判,实为难得。
同是宋人的罗大经对小圈子内的谄言媚语更是忍无可忍,觉得到了应“诛”该“决”的地步。他在《鹤林玉露·听谗》中说:“谗言谨莫听,听之祸殃结。君听臣当诛,父听子当决。夫妻听之离,兄弟听之别,朋友听之疏,骨肉听之绝。堂堂八尺躯,莫听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虽然他用的不是“谄言”而是“谗言”,但本意是一样的,都指不好的话。
笔者有感于目前书画界之评论现象,试将罗大经上文略加改动,成为:“谄言谨莫听,听之祸殃结。上听下当逐(诛,杀死。太狠了。还是逐出门为好),师听徒当决(决裂)。同窗听之离,兄弟听之别,朋友听之疏,同乡听之绝。堂堂书画人,莫信胡咧咧。务本在精进,身正路不斜。谄言如龙泉,喜之名声灭。”
韩婴、苏轼、罗大经等人的要求很大程度上是从道德规范为出发点的。既然道德要求在当代已基本失去约束作用,那就不如也学学文章开头提到的A国,也用政令来个死规定:不允许被评者与评者沾有任何私情关系。如暂时还行不通,是否可以做到凡发现是小圈子内的互相吹捧的文章皆不给予刊发?这么简单的事,执行起来恐怕不难吧!
书画人自己也可以自省,如果你认识到那看似甜蜜的谄言是“杀人不见血”的龙泉剑,而且挥剑之人又恰是你的亲朋好友,你还会有“舒服”“愉悦”之感吗?
相信一次古贤名言吧,“圈内谄言”真的“如龙泉”,是会杀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