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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 中国美术史家,美术评论家,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四川大学教授,第十一、十二届全国美展评委。
去年9月份,在北京举办的“世界艺术史大会”开幕式上,一位该大会的中方主要组织者,一位重要的美术官员在演讲中介绍中国今天的艺术时,在其PPT中放了一批他心目中中国“当代艺术”的代表作品。可是在他那里却只有一批获得西方吹捧的中国人的西化了的艺术,这是些似乎有着“中国元素”和“中国符号”,骨子里却是西方模式,西方思维,西方观念的西方式“当代艺术”,一种黄皮白心的“香蕉艺术”。在这位先生的演讲中,当代中国除此类“当代艺术”外,一切其他艺术都不“当代”!这位中国重要的美术官员给来自世界各国的同行展示的今天中国的艺术,居然没有一幅中国的国画、油画、版画或其他中国的艺术!一幅有点象书法的东西,竟然也是如鬼画符一般让人莫名所以“奇奇怪怪”的《乱书》!在会上,一位出国多年来自北欧的与会华裔学者困惑地谈到她的感受,说中国这位居于领导地位的官员欣赏的这些作品,怎么就与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传统断了代?这位在西方多年的华裔学者一眼就看出这些中国作品突出的西方文化性质。我关注这位北欧同行的困惑,并告诉她我在当天晚上大会安排在北京大学的专题演讲中要引用她的提问作为开始,因为我的关于史观与美术史研究关系的演讲与她的困惑有关,又因为这位重要的中国美术官员的观点在今天中国美术界具有相当典型的示范意义。
中国当代艺术家徐冰的作品《凤凰》
在中国倡导和实践此类“当代艺术”的这位先生和这类先生们看来,只有此类“当代艺术”才是最先进最应该倡导的艺术。因为他和他们认为,“当代艺术”并非当代所有的艺术,“当代艺术”是有特定标准的特定艺术,而当代艺术得提出当代的问题,具有当代的观念和当代的模式,如装置如影象如行为如观念艺术种种非“传统”的样式。那么什么又是“当代”呢?他们心目中的“当代”范本就在西方当代艺术那里,你只要看看那些讨论“当代性”的文章就可以明白。那里充满着“现代”,“后现代”,“后后现代”,“工业社会”’“前工业社会”,“农业文明”种种来自西方的观念。此种“当代性”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政治性,而且是西方人的政治性。对带有强烈西方性且几乎一直在为西方创作求取西方肯定的中国“当代艺术”来说,还自觉地遵循着西方看中国时的特定的政治要求。故中国多年来的“当代艺术”一直以丑化中国嘲弄中国以取悦西方为特色。近年来中国之“当代艺术”则以中国文物古迹为噱头贩卖西方价值为倾向,构成“香蕉艺术”的怪象。
这里就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存在了,“当代艺术”这种怪东西,中国人何以要热情的仿效?其实今天的中国人中根本就不会有人提这样的问题,因为“当代”天经地义肯定比“传统”先进。以西方美术史的进化序列为例,仅从近代始: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当代艺术。在这个美术的进化序列中,时间是第一重要的因素。走在序列前边的阶段比后边的阶段先进,所以人们特别强调“现代”、“后现代”、当代”这些时间概念。故有人把此种史观称作“进步论”和“时间崇拜”的史观。这就是“当代艺术”之“当代”已成西方垄断式专利概念,且不容他人染指的道理。美术史已进入“当代艺术”的时段,其先进性进步性无庸置疑!但为什么又无人置疑呢?因为几乎全世界都认可或曾经认可进化论!从生物进化论到社会进化论。这里被说成是有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在安排着历史!在西方历史学界,有关于历史的各种规律的学说。这已是公理。开幕式上那位美术官员和他的同志们具有的那种文化自信和正气凛然,那种唯独自己得道的胆气即源于此!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在全盘西化,他们认为是在追逐人类的普世标准,在追逐真理,追逐科学与规律!其实,国人之追逐此种“真理”和规律已有百年的历史!这也是这种早已占领道义与正义制高点的西化风气中全国上上下下对此“当代艺术”泛滥一律禁声的根本原因!——谁敢做与历史规律抗衡的“反动派”与保守派呢?这让我想到20世纪20年代初胡适在谈到当时的社会精英对“科学”的态度:“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视轻视与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毁谤‘科学’的”。用胡适一百年前关于“科学”的这段话来描述今天中国美术精英们对似乎同样“科学”的“当代艺术”的态度,不就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在“当代艺术”面前,谁敢不当“新人物”呢?除非《皇帝新衣》中那个天真的小孩!历史何其相似乃尔!
中国当代艺术家曾梵志的作品《面具系列1996 No.6》
是的,如果西方走过的道路真的就是全人类必须去重复的道路,人类现有的各各不同的文明终将同化于西方文明之中,那么,前述那位官员连同他鼓吹的“当代艺术”就都是对的,笔者连同此文只好打入“旧人物”反动派之中!——但是,此“真理”或科学规律根本就不是客观存在!按照当代的许多学科门类的研究,如生物进化论受到的修正或批判,波普尔对历史决定论的批判及对历史随机性发展的论述,获诺贝尔奖的普里高津从“熵”理论研究对开放空间中物质运动规律的否认,及因此对西方文化追求规律倾向的颠覆性影响,历史学自身领域如著名决定论史学家汤因比对决定论规律论的无奈反省,钱穆、黄仁宇们对中国社会阶段划分硬套西方阶段的批判,都直接或间接地否定了上述历史规律或公理。在今天,人类的历史演进已经可以被重新描述成历代的人们在其遇到的既有条件下的随机的创造。此即“摸着石头过河”的“试错”式发展。正因为这样,世界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明才都有各自基于不同自然的历史文化传统条件下的不同的发展道路,这不仅是人类文明发展既有的客观现实,也是今后人类文明发展的真正趋势所在。200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百多个国家一致通过的具有国际法律效力的“保护文化内容和艺术表现形式多样性国际公约”(简称《文化多样性公约》)就是证明。难道让全世界的人天天只看一种花真的就比百花齐放好么?由此去看,以西方“当代艺术”作为中国当代艺术楷模和标准就失去学理上的支撑。
从艺术自身来看,艺术就是艺术家对自身体验的特定方式的传达。体验是来自特定的现实环境,传达方式亦来自特定的历史文化传统,即使有对外的借鉴,亦需以既有传统为基础,否则既无传达的手段,亦无接受的可能。个性是艺术的生命。民族的个性也是民族艺术存在的基础。习近平针对中国建筑界成为国际冒险家的乐园和全盘西化者的实验场提出不要再搞奇奇怪怪的建筑。中国当代建筑所以会“奇奇怪怪”,就是因为对西方文化生吞活剥盲目崇拜的结果。此次大会开幕式上那位美术官员所欣赏的那批中国的“当代艺术”同样“奇奇怪怪”,亦为同样的原因。可为什么美术上这些“奇奇怪怪”的西化式的东西就可以在中国大地上如此泛滥无阻,中国的高级别美术官员竟然可在大雅之堂上堂而皇之地鼓吹张扬呢?
有趣的是,当天我在世界艺术史大会上的演讲是安排在法国著名哲学家美术史家朱利安之后。这位热爱中国也研究中国艺术的法国学者,知道崇拜西方的当代中国人没有民族文化的自信,他在其演讲中苦口婆心地告戒中国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只有差别,没有高低,中国人不能因西方的一些观念丧失中国文化的特性。这位先生是在“物伤其类”吧?多年前,法国总统蓬皮杜和文化部长马尔罗,因追随美国的“当代艺术”而抛弃了法国优秀的美术传统,这两位处于绝对领导地位的法国人中断了悠久而优美的法国美术传统,也中断了法国人的文化自信与骄傲!我相信,这是法国的蓬皮杜、马尔罗们因为遵循西方人普遍信奉的历史规律,因追随“先进文化”而至大义灭亲的恶果。巴黎那座怪诞的蓬皮杜中心俨然优美而高贵的法国艺术的墓碑!——今天你还能看到特色鲜明印象深刻在世界上有着重要地位的当代法国艺术么?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美国艺术的随从!今天的中国没有蓬皮杜,也没有马尔罗,但有很多很多的准马尔罗,在进化论史观的流行中,有很多很多在美术领导领域美术教育界美术理论界的马尔罗,在这些准马尔罗们的强力干预下,有着5000年不间断历史的中华文明,似乎正在我们这辈人的手中渐行渐远,我们也正在追逐西方“当代艺术”的思潮中“大义灭亲”,我们也在中断我们优秀的文化传统美术传统,在中断我们民族文化的自信与骄傲!今天中国的美术正在蹈法国的覆辙!
综上所述,今天中国的当代美术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自己独立发展的中国之路,不必奴才事主般把眼睛永远怯生生地紧盯着西方。依我看,中国的当代艺术应该具备如下特征:
(一)中国的当代艺术当然应该反映真正中国当代的现实,反映当代现实中的情感体验,现实中的精神观念及种种中国自己的现实问题。反映中国的现实,应当以中国自己的艺术思维方式、观察方式和传达方式。而不是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西方的博物馆、展览、画商和评委,满足他们对中国艺术的特定需要,一如中国“当代艺术”完完全全在尤伦斯们之西方卵翼保护下畸形成长,己是西方艺术的中国分支一样。
(二)对此种当代中国体验的传达方式应当是中国式的,而不应该是,或主要不应该是如“波普”、“装置”或“行为”、“观念”一系列西方人早已规定好的“当代艺术”模式,一如西方人制订好词牌,而中国人只配填词一般。这些模式是西方人从其传统影响与现实需要出发而创造的属于其自己文化系统的产物,中国之当代艺术样式同样应当从我们自己的传统影响与现实表达需要而自主创造。中国的当代艺术当然应当与美国或西方的“当代艺术”有着一望而知的重大的体系性差别。
(三)中国的当代艺术样式应当主要从中国自身传统中生出,但也要有着与古典传统明显的联系与区别。对传统的继承与借鉴,应注意研究传统的本质与表象,守其所当守,变其所当变,以适应当代精神的表达。这种源自传统的样式变化可以有革命性的大变,一如青铜之于彩陶(其型制也是渐变);但更多的当是非革命性的演进,一如张大千之泼彩。我们这个以“和”为贵的民族,并非仅以革命为尚。
(四)我们当然也应当学习与借鉴包括西方在内的各国艺术,但这种学习与借鉴必须是立足于中国社会中国文化艺术根基的一种自主选择与学习;同时,这种借鉴与学习应当是立足中国立场上的自主创造的辅助与补充,是为丰富和完善民族个性而为。民族艺术之间差异是绝对的。正因为存在差异,才有借鉴的需要,趋同则取消了学习的可能。没有民族文化的自主意识,就没有民族文化的自信;没有民族文化的自信,也不可能有屹立于世界之林的中国当代文化!
(五)我们当然也应当加强国际交流,但这绝对不应当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创作目的,而只应是一种艺术创作的附加功能,是一种互通有无的落落大方的平等交流,而不是一种弱对强、小对大、穷对富、边缘对主流的奴化、谄媚、服从的归顺与“接轨”,更不应是“普世”口号下的与西方的同化。
(六)中国的当代艺术不应该由谁来人为的设计与引导,而应是由无数的中国艺术家立足于中国的当代生活与当代体验,立足于对传统的感受与研究,加上对外的学习与借鉴,在自主创造基础上自然形成其思潮、特征与流派。
中国当代艺术的标准,决定中国当代艺术的走向。如以西方“当代艺术”为标准,正在时髦的前述“香蕉艺术”将成为今天中国美术的主角!泱泱五千年文明之中国艺术,不啻为西方文化之附庸!今天正在倡导的“文化自信”将直接沦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