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书力：艺术贵在精神

金沙江畔的藏女（布面重彩）　韩书力

　　刚进藏时，常听同事们说谁谁是“老西藏”，语调中透着钦慕之情。随着在高原上历经种种磨砺，我逐渐理解到“老西藏精神”的含金量。“老西藏精神”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特别能奉献”的精神。今天，“老西藏精神”仍不过时，仍是文艺工作者需要在工作与创作上记取践行的标尺。

　　在西藏工作与生活，处处可以检验自己是否一直在坚持“老西藏精神”。譬如，深入生活，扎根农牧区时，能否吃得了生活之苦、缺氧之苦、攀爬高山之苦、紫外线曝晒之苦；能否做到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能否使创作劳动离功利远些，离艺术近些；能否坐住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冷板凳，无挂碍地投身艺术耕耘，使作品更纯粹些，更完美些。对于美术工作者来讲，坚持“老西藏精神”还意味着一生究竟为社会生产了多少精神食粮，究竟画出了几幅让人记得住的画，高一点的要求则是对当代审美领域或艺术样式有无一砖半瓦的建设。在“老西藏精神”的濡染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下，近年来西藏一大批当代美术作品受到了广泛关注和好评。这些都印证了毛主席的一句话，“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进藏45年来，在“老西藏精神”的指引下，我将深入农牧区生活、学习，考察民情风俗和传统文化遗存作为坚定不移的创作途径。尽管生活环境较为艰苦，但在与藏族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的过程中，我对藏文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与吸收。我力图在创作中将中华文化的多元素结合起来，并一直贯穿在我后来几十年的创作中。

　　其实，画家一辈子要关注的无外乎六个字：“画什么”和“怎么画”。“画什么”就是你的表现领域是什么，“怎么画”就是你的艺术形式、艺术语言、艺术风格是什么。有些人天资聪颖，年轻时就找到了自己的角度和方向，而我则是普通的大多数，只能在生活中不断磨练，才能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表现领域。对我来说，西藏仿佛是一个“磁场”，只要敢于行向深处，就总能收获创作灵感与素材。仅就绘画形式与手段来讲，在不断深入西藏人民生活的过程中，我自然而然地将画笔从宣纸水墨转移到高原“土产”布面重彩上，并大胆摸索出一些异质同构的表现样式。比如，以西藏所独有的玛尼石刻、经版木雕与藏纸、宣纸拓染对接，以流散在高原的内地古代织物与布面贴绘对接等等。这一阶段，我先后创作了《邦锦美朵》《不染》等画作。此外，受西藏寺院衮康殿藏青底色壁画的启发，结合平日喜爱研读古字帖的习惯，我渐渐从中体悟出一种特有的黑白灰节奏美感，在生活中接触到的藏密艺术元素也不知不觉融汇于笔墨韵章之中。于是在20世纪末的几年间，我在藏纸、宣纸上实验“计黑当白”，乐此不疲地画了一大批黑地水墨画。可以说，如果没有西藏民间艺术的滋养，没有大自然的洗礼与中华文化多元素的加持，就不会有这种新的审美样式。

　　作为当代美术工作者，进一步表现西藏和平解放后，藏族人民的心理、情感、生活上的变化，用艺术记录时代，是文艺工作者应有的社会责任。所以，进入新世纪以来，我利用一切机遇带着画具、相机深入西藏，几乎将广袤纯净的雪域高原又完整走了一遍，不停走，不停记。遇到车子抛锚，几个人就跳到雪地里，卸下器材，手抬肩扛，继续上路。在这一过程中，我也意外获得这片温煦的高天厚土的宝贵馈赠，那便是在寻常无奇的生活中，在普普通通的人群街道中，发现了以往未曾留意的素朴之美、平淡之美。这一时期，我接连完成了几十幅布面重彩创作，如《风从羌塘来》《上学了》《妙音》等。这些作品尺幅不大，却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温煦的高原，和谐的生活。在这一主题指引下，我潜心着意地表现西藏大山大野之间的小人物，记录新时代伟大变革历程中的寻常事。在记录时代与生活之余，我也将目光转向历史深处。在参与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时，《高原祥云——和平解放西藏》草图第一稿未获北京专家组通过，一年后的草图第二稿，专家组通过了，但我自己并不满意，没有动笔的冲动，直到第三稿草图双方都满意后，我才开始在巨大的布面上挥汗勾染。这幅画既借重于西藏传统唐卡的架构与气韵，又斗胆将三度空间的人物造型与二度空间的景观适度融合编织于一体。在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过程中，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坚持“两个真实”。一是历史事实的真实，二是艺术家艺术个性和艺术风格的真实，是画家从对历史事件审视的角度、对藏画独特感受和理解角度的真实。只有将历史事件的真实与画家艺术个性的真实重叠在一起，才能创造出一幅好的作品。

　　改革开放40年，西藏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自己也成了一名“老西藏”，我时常告诫自己要珍视这三个字的内涵与重量。余生身心尚健之年，愿立足高原，以人民为中心，更为从容、更为纯粹地去描绘真实的今日西藏，用生命的长度在雪域艺术的高原上追寻、攀登一座座圣洁的雪山。

　　作者

　　韩书力，1948年生于北京，1973年进藏工作至今。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西藏自治区文联名誉主席、西藏自治区美术家协会主席等职。其作品多次参加海内外展览并获奖，代表作有《邦锦美朵》《毛主席派人来》《高原祥云——和平解放西藏》等。出版有《韩书力画集》《西藏艺术集萃》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