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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何止是一位漫画大家 他画出的是中国人的文脉
刚过去的周末,上海海派艺术馆落成开馆首展,文心江南系列展之“海上丰采——丰子恺艺术特展”吸引了沪上众多“TK(丰子恺笔名)迷”。
丰子恺先生以独具情思的漫画为人景仰,然而他的成就远不止于这一帧帧小小的画面,中国人的传统文化精神,数千年文化发展史,儒家的社会担当,道家的艺文志向,释家的人心悲悯,无不在他的笔下闪现着人性的光芒。本刊特约展览策展顾问王一竹撰文,与读者分享丰子恺先生于丰厚创作背后的文脉传承。
——编者
丰子恺先生作为中国现代文化艺术史上杰出的大家,始终致力于艺术创作和中国艺术教育,对中国美术学及人文历史的发展具有独创性的贡献。他的笔触生动而富有韵味,质朴而又明亮率真,时常娓娓道来,于细微处探究人生,反映世态人情。他的作品被称赞“如同一片片落英,含蓄着人间的情味”。诗言志,诗缘情,修身抒情,世界大同。护生,护国,护道。植人,植心,植德。文而化之,德而润之,承遗民族之文旨,教化育德,斯为风,为雅,为颂。以文转传绘迹,文字与图绘宗标一体,足以垂范后传。
言志缘情 古诗新画
丰子恺一生中最难以割舍的就是对于诗歌的热爱,他自幼受到古典文学的熏陶,曾说“文学之中,诗是最精彩的。”而中国诗学主要有两条线索从本质观上说,一是“诗言志”,一是“诗缘情”;从价值观上说,一是“教化”,一是“吟咏情性”。“言志”是要求“发乎情,止于礼”,诗人必须符合儒家思想的道德规范;“缘情”则诗人可以在诗中自由地抒发喜怒哀乐。无论是志、还是情,都发之于心,丰子恺说:“艺术不是技巧的事业,而是心灵的事业;不是世间事业的一部分,而是超越于世间之表的一种最高人类的活动。”他在《漫画创作二十年》中又说:“我觉得古人的诗词,全篇都可爱的极少。我所爱的,往往只是一篇中的一段,甚至一句。”“余每遇不朽之句,讽咏之不足,辙译之为画。”这些古人早已描绘好的名句,丰子恺以水墨线条融会西方的速写将诗意涉笔成趣,形成了既有写实性又有抒情性的绘画风格。“古诗新画”是丰子恺绘画艺术中最早创作的题材,也正是这个题材使他一举成名、佳作迭出。
元代吕思诚《戏作》:“典却春衫办早厨,老妻何必更踌躇?瓶中有醋堪烧菜,囊里无钱莫买鱼。不敢妄为些小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原是吕思诚还未发迹时安慰妻子,贫寒苦难总会过去,日子终将越来越好。在抗战期间,面对艰苦的逃难生活,丰子恺挑选该诗最后两句,为该题材创作了不同形制的多幅作品。画面中的青松、柳条、粉桃、飞燕,都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勃勃生机;父亲的守护、母亲的爱恋,孩童的烂漫,充满着人间情味。寥寥数笔,将作者保持淡然闲适的生活态度,那种“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豁达胸襟,皆跃然纸上。
宋代欧阳修的《生查子》中“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讲述的是主人公无奈地等待着一份求而不得的恋情的凄美故事,往往让人心间涟漪起淡淡的忧伤。丰子恺所绘的《月上柳梢头》却营造出了一份充满圆满的浪漫的希望。画中,一个红衣女子依偎在墙边,翘首等待。女子面对着山峦间的一轮满月,身旁的草丛里有一对嬉闹的小兔子,墙头一只受到惊吓而乍起身子的小猫。这只猫暗示着周围的动静,也许红衣女子等待的爱人即将出现,黄昏的相约即将实现。
教惟以爱 善化人间
丰子恺曾写“艺术以仁为本”“胸怀芳菲悱恻,以全人类为心的大人格”“能活用护生,既能爱人”。“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护生画集》共六册,共四百五十幅,是一部前后创作长达四十六年(1927-1973)的画册。丰子恺用利落果敢的线条,寥寥数笔就勾画出高尚的人格和深远的思想,简单朴素中画出矜恤和仁爱之情,用艺术的手段将佛教中慈悲仁爱、劝人从善戒杀的基本主张得以广泛流布。
1928年,丰子恺为祝贺恩师弘一大师五十寿辰,寄去了自己精心绘制的五十幅护生画。十年后,第二集《护生画集》完成,共六十幅。弘一大师非常高兴,为画集配字,并回信:“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收到恩师之函,丰子恺回信:“世寿所许,定当遵嘱”。从丰子恺三十岁到七十五岁,从安居物阜民丰的江南到八年抗战的流亡,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到动荡不安的十年浩劫,他从不敢忘记自己对恩师的那句承诺。“护生即护心,慈悲在心,随处皆可作画”,在创作条件最困难的文革期间,丰子恺被批斗、坐“牛棚”、被下放,一次次受到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摧残,他没有任何的抱怨、没有放弃希望,他为自己寻找创作《护生画集》第六集的条件。终于在他辞世前一年完成了恩师的重嘱。
在第六集中,丰子恺在第一幅安排了《马恋其母》,最后一幅安排了《首尾就烹》。作家席慕蓉看完这一集这么形容:“温和慈悲的心肠显现到了极点,热烈天真的胸怀到了最后最高的境界……每一笔每一句都如冬阳,让人从心里得到启示,得到温暖。”“以恋母始,以护子终,艺术家的特别安排,不就在这里吗?生命的一切都为了延续,艺术的最终目的应该也是为了这个。汲取上一代的精华,寄望下一代能够知道、明白,并且再发扬光大,大我的逐渐成熟,小我的生存才有意思,永恒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大众艺术 曲高和众
丰子恺作为二十世纪推广大众艺术的笃行者,他主张“艺术的人生化”“人生的艺术化”。他以真诚平易的热情将“艺术”融入到现实生活中,情趣丰盈,内蕴精粹。如他所说:“美术是为人生的。人生走到哪里,美术跟到哪里。”“文艺之事,无论绘画,无论文学,无论音乐,都要与生活相关联,都是生活的反映,都要具有艺术的形式,表达的技巧与最重要的思想感情。艺术缺乏了这一点,就都变成机械的,无聊的雕虫小技。”
丰子恺先生认为艺术不只是供少数知识阶级观赏的装饰品,它面对的是人民大众,既要“曲高”,也要“和众”。“我们必须把曲的高低,难易,和和者众寡的关系分别清楚:须知高的曲不一定难,低的曲也不一定宜;反之难的曲不一定高,易的曲也不一定低。故高低与难易是不相关的两事。又须知和寡不是为了曲高的之故,是为了曲难之故;和众不是为了曲低之故,乃为了曲易之故。”只有做到了“和众”,才能实现艺术的大众化及现实化,才能真正反映人们的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从而满足艺术审美的“曲高”,才能拥有隽永的生命力。
最后借用著名文化学者王鲁湘先生描述丰子恺先生的作品“月暗小西湖路,夜花深处一灯归”来形容丰先生的艺术:“广袤的夏夜星空,两个打着灯笼的小姑娘在寻找归家的路,这也是大众寻找艺术之路,而丰先生的艺术就是这盏灯,虽微弱却坚定地照亮着前进的路……”(作者 王一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