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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草千字文 局部 宋拓关中本 唐 智永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大数学家陈省身曾在一次访谈中表示:如果让他和中学生一起考奥数,是考不过这些孩子的。他认为数学竞赛题目都不是好的题目,因为在两三个钟头里能做出来的技巧性题目,不可能有很深的含义。因为它离研究一个好的数学问题还差得很远。陈省身还谈到纳什,认为纳什的数学很好,但始终爱做难题,想做难题出名,最后做得一塌糊涂。
“数学没有诺贝尔奖是一件幸事。”陈省身如此说,理由也很简单,他认为这样使数学家自由、快乐。
书法与数学似乎相距很远,但相同之处是都有竞赛。竞赛是很吸引人的,不须在意其中意义的大小,就像纳什,大半生都在解难题,试图又一次刷新纪录。数学家如果获大奖就不是一般的数学家了——通常是如此题解。书法家当然也可以这么理解——声名是从竞赛中来的,如果没有竞赛,书法世界会多么乏味。陈省身所认识的数学有好与不好两种——好的数学是有开创性的,有发展前途的。好的数学可以不断深入,有深远意义,能够影响许多学科。而不好的数学就是那些仅限于把他人工作推演一番的研究。数学使外人有深奥晦涩之感,尤其好文艺者大都在数学前一筹莫展。但陈省身说的是一个可以通用的道理——一门学科,可以通过一个人的实践做得很好,很有品质。但也会有某些人做得很不好,没有前景——尽管都可称为数学家,都有声名,但境界相距太远了。
书法也有如陈省身说的好与不好的分野。好是从长久性来认识的,可以一直研究下去,空间越来越广大,内涵越来越丰富,审美价值越来越高。而不好则是算计于一时一事一利,舍远取近,舍大取小,舍雅取俗,舍本取末,借书法之名而抹涂,笔下尽皆江湖恶俗之气。这就形成两极了,尽管会写毛笔书的人都称书法家,真要考量则有天壤之别。书法艺术自身没有问题,是人自身的问题。譬如帖学者每言必称学习二王,这本是一个很好的方向,很有审美价值的矿藏,可以造就出好的书法家,但最终没有,因为学的是伪二王书,是时风中的所谓二王,俗写媚写,越写越糟。更有一些人虽勤于书写,也风雅规范,但一直没有具备成为一位好的书法家的条件,因为不知道如何成为好的书法家,缺乏这方面品质的储备,因此到了终了,只能称为一个熟练的写手。
竞赛的事可以做一时,不可能做长久,这是每个人都需要判断的。除了和人一竞高下之外,有比竞赛更为重要的素养、素质需要通过不竞赛的方式去研究和积累,那就不是时常出现在场面上了,而是在里子里,闷声不响地学习、思考。这对于惯常场面上的人来说,是一种抑制,能否自我约束,得看个人如何理解。宋人严羽曾如此说禅:“禅家者流,乘有大小,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书法也有大小,或境界或格局,总是要追最上乘。严羽又说:“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一个人投心力时日在此,总是要追正大,而非优孟衣冠,徒炫外表。有意义的工作不是做在面上的——艺术的难处就在于自主于内,并不流连外界风景。陈省身有一个与书法相近的说法:“真正好的工作,第一流的工作,是一个人做出来的。一个人的创见是自己努力和灵感的结晶,很少是和一群人讨论的结果。”书法是第一流值得去做的工作,于人的精神生活的滋养殆无异议。个人向往的方向、追求的体量、运用的方法以及所能承载的心理,实在太个人化了。每一个人都依己而行,除了具体实践的勤奋共性,余下全靠一个人来推进。这样就给书法家很大的空间和自由度,也有很大的风险和陷阱——大好或大坏的结果。智永这样的出家人和谁讨论书法?陈景润这样性情的人与谁讨论数学?只能是一种独立的实践。很幸运,他们的独立达到了大好。
一门一艺,有人应于外景,有人应于内心,有人如江海,有人如沟浍。都是自身使然。
(作者 朱以撒 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