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行书李梦阳诗
八大行书信札
黎明中
据粗略统计,八大山人已出版的存世书法作品大概有210幅,加上在绘画作品上的题诗、题词、题跋(不含名款)共约360多幅(则),其中行书210多幅,行草书70多幅,草书近50幅,行楷书近20幅,篆书4幅,隶书3幅。
读着这一幅幅耐人寻味的惊世之作,我仿佛看到了八大山人由王孙到布衣、由僧人到巨匠、由禅林寺院进入艺术殿堂的异乎寻常的人生轨迹,仿佛听到了南昌青云谱道观那三百多年不息的钟声依然悠扬绵长。特别是读着他那一幅幅笔走龙蛇、墨云翻飞、情奇韵逸的行草作品,更是令我心旌震撼,不能自已,使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他那浩瀚无边、精深似海的书艺世界,虔诚地去瞻仰学习,去探微索骥。
综观八大,其人其书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功厚。八大家学渊深,其祖父精通书画,父亲亦擅绘画。八大自幼聪颖,8岁能诗,后又涉猎绘画、书法、篆刻。史上有评:他书法尤精,少时能悬腕作米家小楷,行草深得董华亭意。从28岁起,他开始了长达27年的禅林生涯,这期间他既潜心钻研佛典又潜心研究书画,这为他后来书画的精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34岁时在《传綮写生册》上分别用欧风楷书、章草隶味行书及行草书写了三则题跋,即见其不凡功力。加之他平时除喜喝酒外别无嗜好,一心为书作画,日积月累,便造就了其书法的深厚功底。从现存作品中发现,八大书写《临河集叙》就有10次之多,足见其所下功夫非同一般。正是如此,他越到晚年,功力越深,晋味越浓,唐风越盛。深厚的功底决定了他的雄豪笔墨。
二是淡远。他大难之后,悲极致静,人生淡如水,交友淡如水。人淡书淡。他的书法喜用淡墨,除个别联句和行书篇章有浓墨之外,大多用的是淡墨,而且除了小楷,常用秃毫,即使书写行草和草书亦用柔笔,力避方折,字与字之间少带牵丝,几乎每篇都清雅、淡然、高古、秀逸,不见燥热,更无烟火。这一点,作为受过大难之人是难能可贵的,这也许与他长期淡泊的禅林生涯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作为散淡之人、禅中僧人,他学董其昌就是一件容易之事了。正是这种“禅定”之功,使他在恬静中所作的小楷和行书看上去就像是一泓平静清澈的秋水、一片飘着淡淡白云的蓝天、一抹柔光四射的夕阳、一座掩映在轻纱薄雾中的远山,真个是令人醉意顿生、冥思遐想、心驰神往。
三是意空。八大作书毫无功利目的,不像现今功利心极强的为书者挖空心思去追名逐利、忽悠骗人。他虽“名满天下”,“书价重《黄庭》”,可对好友、贫士则来者不拒。显贵者要不到他的字画,那是他的骨气使然。那年他和好友游崇义罗汉洞时,于洞壁上题写过一首诗:“浮生如春梦,转迅即成空,有人识得真空相,便是长生不老翁。”这是他心灵的真实写照。禅宗的核心就是一个“空”字。禅林出身的八大,面对混浊无奈的世道,一切都了然于目、了然于胸。正是这种意空的信念,导致了他书法空灵的意境、绝妙的玄机、难测的深蕴。
四是无法。书法由有法进入无法是最高境界。所谓无法,绝不是像有些所谓书法家所生产的从无法到无法的怪胎。八大的书法,按其好友饶宇朴说的,是“每事取法古人,而事事不为古人所缚”。是的,八大的书法脱胎于晋魏,深得董其昌行草堂奥。但他最终不泥成法,走出了自己的独特大道。有评者说,八大的画法兼之书法。我以为,他的书法亦兼之画法。比如,他的用笔,喜减笔,中锋秃毫,寓方于圆,省笔、借笔、挪让,信手为之,“不费妆缀”;他的用墨,轻盈雅淡,凸显“淡墨空玄”之韵,极为朗润清澈、静谧含蓄;他的构字结体,大小错落,夸张变形,欹正互出,有时甚至将一字变两字,将两三个字合而为一。可以说,除正书外,他的行书、行草书、草书的点画线条、结体架构、布白谋篇几乎都能窥见其荷梅竹松石鸟鱼虫的笔法风格。其《行书诗册》《临河叙六条屏》《卢鸿诗册》《书画对题册》《临古书册》等作品,都是突破成法、以画入书的经典之作。此外,他还常以篆籀笔法入于行草,开创了把篆书糅入行草的先河,这也是八大不泥成法的典型例证。
五是理达。八大书法奇异,但笔墨皆有道理。不管他的国画如何似与不似,不管他的书法如何夸张变形、狂纵不羁、变化多端,但都可追本溯源,找到其流变的依据。人们常讲万变不离其宗,宗就是法理。八大正是以毕生的参悟和刻苦的实践,大胆地吸收、融汇了前人的成果和经验,才顺理成章地抵达了宗理的终端,登上了书画艺术的高峰。他在《临河集叙》中云:“临书者云,晋人之书远,宋人之书率,唐人之书润,是作兼之。”他已讲得十分明白,其书法之所以能兼有晋韵、宋意、唐法,就是上追晋魏,学欧学董,又师宋人的结果。这是他书法的根。今天有些人学八大,只知道将毛笔尖毫剪去,刻意用秃笔画圈,使汉字笔画变成枯燥拙劣的无数个圈圈和老鼠尾巴。这种只识皮毛、不谙内蕴的学法实在是可笑之举,是对八大书法艺术的一种亵渎。
书法,写的是人生,是情趣,是心境。八大书法所展示的是从艺的轨迹,更是人生的写照、生命的归宿、性灵的激越。可以说,八大书法最突出、最鲜明、最感人的特征就是“性灵”。性灵,是八大书法的至深内涵,是他生命的真谛,是性灵造就了他熔古铸今的艺术人生,是性灵铸成了他悲天悯人的鲜活灵魂。上面讲到的“功厚”“淡远”“意空”“无法”“理达”,只不过是性灵生发的基石、风韵、境界、表象和底蕴。他的数百幅书法作品所构成的艺术世界,真真切切是一个波涛汹涌、令人心潮澎湃的性灵的海洋!
作为遗民,“江山满目非吾土”,国亡家破集一身,自是“胸次汩浡郁结”。难以消解的遗民情结令他悲愤、孤独、痛苦。此时在他的眼中,世界已变成了枯枝、残叶、衰草、怪石、寒江拼凑而成的残山剩水。郁闷中,他只能用古梅、秃松、残荷、怪鸟、奇石来寄托心中的反抗情绪和复归梦想。与此同时,他亦用书法来表达内心屈辱、苦难的情结,用秃笔作书,以表示对现实的无奈;用披锋放笔,以坦露强烈的不平和愤懑;以酒后狂草──“须臾大醉草千纸”,来发泄难耐的悲苦和痛楚。不难看出,此时“墨点无多泪点多”的八大,悲愤、隐痛、无奈,是他生发性灵乃至形成艺术个性的核心缘由。
作为禅林僧人,逃禅生涯给了八大另一片天地,也获得了挣脱精神牢狱的机会。他入禅以后,在天然静谧的大自然中徜徉,在与乡间僧民轻松无恶的交往中,人与物得到了有机契合,情与景得到了亲近相融,大自然的精灵在物化、感染着他的性灵。于是,他笔下的花鸟山水及书法,不仅有沈周、陈淳、董其昌等大家的精髓,更有大自然生生不息的魂灵。正是这种魂灵,为他的艺术个性及激情的释放提供了无穷的源泉。
作为书画文人,不幸的人生劫难险些击倒八大瘦弱的身躯,但最终没有击倒他对艺术的痴情,没有击倒他对人生的真诚。遭难之初,他孤介佯狂,总是哑语对人。但及逢知己,却说话诙谐,嘻笑议论,机锋时露,妙语连珠,倾倒四座,并无狂态。他有情有义,与人相交至为率真。好友裘琏的母亲去逝,他在裘琏作的《先妣刘孺人行略》上 题跋道:“綮虽刊落情缘,顾犹人子也。寸草春晖,能无怅怅?”寥寥数语,情深意笃,能说他颠狂?他喜结诤友,与方士琯、裘琏、胡亦堂、喻成龙、黄安平、饶宇朴、澹雪、邵长蘅等交往甚挚,尤其是与方士琯、裘琏更为密切,书信往来不断。临江知府喻成龙要赴山东上任,特来南昌与八大、澹雪辞行,八大和澹雪专门买一小艇送喻回临江,三人夜宿舟中,饮酒作诗,握手论心,不忍离去。他还与当时活跃在南昌文坛上的诗人书家画友交往频繁,与罗牧、徐煌、熊秉哲、彭士谟、朱容重等人组织“东湖画会”。他名气很大,字画值钱,但对显贵者不卖,哪怕百两黄金置于跟前他连看都不看一眼。“黄鸟一声酒一杯”,他酒量不大,但喜欢喝酒作书,常酒后攘臂搦管,大呼狂叫,激情而泪,洋洋洒洒,一会儿便作书画数十幅。尤其是57岁病愈还俗之后,八大的行草书作品逐渐增多,60岁后进入高潮,创作了许许多多脍炙人口、超凡脱俗的行书、行楷、行草、狂草作品。
八大的确是文人中典型的性情中人。上述他的趣闻轶事虽为平常,但却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绝响,是他情感性灵的真实自然的流露。
还俗后的八大山人从临川回到了老家南昌,已由僧人变成了造诣颇高的书画家。严格地讲,真正称其为“八大山人”应从此时开始,因为从他的《行楷黄庭内景经册》上才始见“八大山人”署款。此前,他的款号用过“传綮”“广道人”“灌园长老”“个山传綮”等。1684年他59岁时,受《八大人圆觉经》中“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的启发,遂改号“八大山人”。我认为,这不仅仅是八大称谓上的变化,更应当是他人生艺术的分水岭,是他性灵激越的更高阶段。
此时的八大,通过27年的参禅悟道,遗民情结虽然犹在,但已化去了心中的许多苦闷和无奈。“无大于我”的气概、信念使他从无限生机的大自然中汲取了新鲜的气息和永恒的活力。此时的八大,生命的闸门已经打开,视野更加宽广,性情更加开朗,情趣更加盎然。他的心情已得到放松,精神已获得自由。正是四方四隅,物我合一,善于“借笔墨借天地万物而陶永我”(石涛语),才使他的绘画和书法进入了全新全盛时期。
从八大的诸多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真正的创作高峰期、多产期、旺盛期是在60岁之后直到80岁,即使80岁他染上了风寒病,依然坚持作书绘画,直至用行书写完《醉翁吟卷》,才画上了生命的句号。在这期间,不仅其花鸟山水画笔精墨妙、造型奇古、简洁淋漓、出人意表、蕴含丰富、性灵突显,其书法同样笔墨恣肆、线条圆润、骨力苍劲、结体欹拙、笔简意深、风韵独具。其书其画确如石涛所评:“书法画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无比。”尤其是他的行草书,更是大胆奔放、纵逸欹侧、博大雄阔、丰神蕴蓄、个性彰然。像《卢鸿诗册》《为镜秋诗书册》《致方士琯手札》《书白居易诗册》《十开手札》等,皆是他冠盖千秋的典型精品。这些鸿篇巨制无一不是他灵感的涌动,激情的奔泄,生命火花的迸发,不朽灵魂的闪烁!
在八大海阔天空、独往独来的性灵天地里,他那挪移借让、以简胜繁的点画,分明是在述说复杂难言的隐痛;他那狂纵奇逸、流畅奔放的线条,分明是在直抒郁积于胸的块垒;他那淡然无琢、似隐似现的墨韵,分明是在书写人世生命的意义;他那夸张变形、怪伟不群的结体,分明是在宣示不屑流俗的抗争;他那信马由缰、我行我素的布白,分明是在彰显“皆我为大”的自尊;他那哭之笑之、歌之舞之的署款,分明是在缩写一生命运的多舛!掩卷静思,八大那割不断的遗民情结和独特个性,不正是在这些夸张变形、无拘无束、跳跃幻化的行草中得到了尽情的体现和完美的升华么?这也足以说明,八大高度艺术化、个性化的行草同样达到了无言其中、跨越时空、“超以象外”的艺术效果,成为了超群逸伦的典范之作。
性灵不是玩物。性灵是生命的精粹,是人生的精彩,是情感的精华,是造诣的精深。八大的书法是性灵的海洋,也正是这性灵的海洋造就了八大的独立性格、高尚品格、伟大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