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频书法
丁建顺
每个人开始习书的年龄和起因各不相同,有从骨子里自幼喜欢并以一生精力潜心探求的,也有成人后经历了某些变故后移情书法的;有自研习笔墨开始转而兼修书史理论以臻于技进乎道的,也有苦练技法墨守成规最终却只沦为一介书奴的……蒋频显然属于富有创新探索精神的前者。而他于偶然中获得的对书法线条的感悟——雪地车辙,也成为一个探索书法艺术的美学命题。
雪地车辙——蒋频对书法审美的感悟
蒋频成长于风景如画的江南名城富阳——那是三国吴大帝孙权的故地,城外有严子陵垂钓和苏东坡赏月的遗迹,历史长河中有黄公望绘制《富春山居图》时留下的身影,城内有近代大文豪郁达夫的故居,登临春江第一楼则可凭栏眺望逶迤流淌的富春江……那些自然的和文化的遗存从小就濡染着蒋频的心灵。
蒋频无疑是幸运的。他虽然出生于一个普通职员家庭,然而其父亲却是一位深爱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长者。蒋频在《感悟书法》一文中写道,他的童年岁月是在“文革”过程中度过的。在家乡浙江富阳的一个小镇上,他是属于典型的“野”孩子,整天带着一帮小弟弟滋事生非,似乎成了“山大王”。记得小学四五年级之际,他开始对毛笔和墨汁有了感觉。每到春节将临,看到有“秀才”之称的父亲忙着为亲戚朋友和邻居家写红纸对联,心里便好生羡慕。他自然而然对书法产生了浓厚兴趣,开始用零花钱买纸笔墨汁涂鸦。后来无意间从外婆家的老式书柜里翻到了几本封面破损的字帖,他才开始认真练起字来。
在那时的某个黄昏,在他临写出一幅自以为很满意的书作时,暗暗在心里立下一个志愿:要让自己的爱好和职业有机地结合起来。
让自己的爱好变成职业,这就是一位少年的梦想萌生。为实现梦想,蒋频开始了“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练。欲把书法写好必须经过苦练,但一味苦练或许只能成为一名写字匠。凡积累了练字经验的人都知道,研习书法之初,碑帖的选择非常重要。蒋频的父亲虽然会写书法,但那只能称作民间书法家,于书道还隔着一道鸿沟。也许受传统观念的影响,蒋频最初临习的是二王字帖,有《兰亭集序》、《集王圣教序》和一些别的拓本。晋人尚韵,这是书法史上已被公认的审美定论。而二王书法之美又是集晋人之大成,影响了中国书法的进程,形成儒家传统文人感知书法美感的范本和教材。没有深入临习过二王书帖者很难理解其蕴含的文人特质。蒋频是幸运的,他习字从二王字帖下手,由此打下了坚实的书写运笔的点画架构和品尝到了最初的书法审美。蒋频志存高远,在能写出一手漂亮的书法后又向二王之外的领域拓展,依次研习了米芾和黄庭坚的书迹。米芾和黄庭坚虽然同属帖学大家,但其肆意奔放的笔意在潜心习书的蒋频面前打开了又一扇豁然开阔的天窗。主掌书坛的艺术之神开始眷顾蒋频。在他苦练书法数年之后,在他从中学毕业到邮局供职,一次偶然的经历,让他领悟到“雪地车辙”那样有些深奥的书法审美命题。
蒋频在《感悟书法》一文中写道:“上世纪80年代初,我成了一名乡村邮递员,每天七八个小时的乡间邮差,不仅没有让我身心疲惫,反而使我在送邮归来的孤独中,重新找到‘写字’的乐趣,成为打发时光的最好选择。记得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我骑车出去送邮,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自行车在山路上颠簸,回头看时,只见车轮过后在雪地上留下的深痕,居然是如此的富有弹性和张力。那延绵不绝的车辙仿佛是一根线条,随着道路的高低起伏,蜿蜒变化,那种美妙的似有音乐般节奏的线条让我足足停留了好一阵子。‘如锥画沙!’我忽然悟到了书法的境界,一拍大腿大叫一声。举目再看,轮胎压过的印痕,那种斑驳、自然的韵味和充满旋律的线条,使我一下联想到毛笔在宣纸上拖动的感觉,那种凝结张力和音符般的跳跃下产生的线条,俨然有了生命的厚度。至此,我似乎读懂了书法,但又似乎更加不懂书法了……”
这番“雪地车辙”的审美领悟可以看作蒋频于书法研习是一个技进乎道的境界提升,从此他的书法实践脱离自发阶段而进入自觉阶段,甲骨竹简、秦汉砖瓦、魏晋遗迹、但凡历代史书沉钩、名迹翰墨,他在这个阶段都自觉而充实地逐一进行了揣摩和研究,展现在他眼前的艺术世界是一片灿烂辉煌的天地,于是他的心胸和激情被艺术的精灵深深融化。也因而使得他与那些循规蹈矩的学书者拉开了较大的距离。随性、率真、沉朴、精进的个性更把他具有独创精神的当代书家的潜质,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淖泥推车——鲜于枢对书法审美的顿悟
历史常常出现惊人的巧合之处。700年前的杭州西溪聚焦了一群文人雅士,最著名者当数鲜于枢和赵孟頫。鲜于枢稍年长,当赵孟頫被推荐至元大都当官时,作为北方文坛的盟主,他张开双臂表示欢迎,这使赵孟頫很快融入异族入主中原后的主流社会。
鲜于枢(公元1246-1302年),字伯机,晚年自号困学山民,渔阳(今北京密云县)人。鲜于是个复姓,自汉代已名声渐显,其渊源与北方的游牧民族有点关系。最早见于史册的是西汉时的大孝子鲜于文宗。东汉末,鲜于辅因战功卓著而被曹操封为度辽将军。北齐鲜于世荣官至领军大将军。 唐朝以清廉著称的刺史鲜于臣绍也是一代忠良。宋代著名科学家鲜于天,幼时能日诵千言,表现出非凡的才能。他精通天文、历数、地理、方技。其学问渊博,为当时名儒争相求教的大学问家。然而,到鲜于枢出生时,鲜于家族已经衰落了,宗庙破敝,人物凋零。鲜于枢的父亲失踪于辽金宋元纷争的战场,其母带着他勉强度日。
与所有成名者的经历大致相似,鲜于枢少年时读书用功,过目成诵,尤其对书法爱之深切。史传他早岁学书,总觉得未能如古人。某次雨后外出游学,偶于泥路上见两力夫使劲推车,满载的车辆如一个结构稳妥的大字,力夫的身影如字中的撇捺,而淖泥中留下的车辙则如力透纸背的书法线条……鲜于枢观之顿有所悟,急步回家,展纸研墨,挥毫书写,就将方才所见力夫挽车之状融入笔法,所挥写的书作顿时展现出一种焕然的神采。
这也是功到自然成之事。他及时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灵感,把灵光留住了而已。
鲜于枢是看着蒙古人营造大都城长大的。他虽然是汉人,但出仕元朝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元世祖至元年间,鲜于枢以德才选为浙东宣慰司经历,后改江浙行省都事。由于到浙江当官,这让他爱上了杭州,也让他有机会认识了后来成为一代书画大家的赵孟頫。他是利用到吴兴巡视的机会去拜访赵孟頫的。那时的莲花庄规模很小,甚至有些破蔽,赵孟頫就在松雪斋接待了鲜于枢。他们开始话语不多,后来谈到颜真卿筑造的韵海楼,谈到张志和的《渔歌子》词,谈到米芾的《苕溪诗》书卷,两人才对上了情缘。赵孟頫出示了自己的书法习作,那时他正醉心于研习其先祖宋高宗赵构的书迹。鲜于枢看了摇头不语。后来在赵孟頫再三请求下,鲜于枢才说学习书法从时人入手固然不错,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皇家贵胄,从祖先的书迹学起容易开窍。但开了窍后要向高古典雅发展,你仅临习高宗的书法是不够的,你要正本清源,要上溯唐人法度和晋人意韵,要学习颜筋柳骨,要学习初唐诸家,要学习二王、钟繇乃至张芝。在赵孟頫尚沉迷于宋高宗书法时,是鲜于枢的慧语惊醒了梦中人。自此赵孟頫书艺大进,气韵格调得晋唐人真谛,为他成为有元一代的书坛巨擘奠定了理论基础。
鲜于枢比赵孟頫年长8岁,两人的关系处于亦师亦友之间,并且这种友谊保持了24年之久。鲜于枢和赵孟頫是一对惺惺相惜的艺术知己。用赵孟頫的原话来说“契合无间言,一见同宿昔”、“书记往来间,彼此各有得”。他们不但“奇文既同赏,疑义或共析”,而且“绝妙晋唐帖、最后得玉钩”也一起“握手传玩余,欢喜见颜色”。在赵孟頫尚未到京师之前,鲜于枢利用回京述职的机会,已经向田衍等友人大力宣传赵孟頫,说他气质高贵、神情简远、博学广识,若神仙中人。致使赵孟頫到北方后,马上就融入了大都的文人圈子。此后,两人虽然都在宦途上南北奔波,但一有机会总要聚会,谈文说艺,乐此不疲。特别是在赵孟頫休病吴兴和在浙江儒学提举任上的时候,往来更加密切。鲜于枢、赵孟頫均擅操古琴。鲜于枢觅得许旌阳手植桐树,斫了“震雷”、“震余”两架古琴,并把“震余”送了赵孟頫。赵孟頫对他的书法十分推崇,曾说:“余与伯机同学草书,伯机过余远甚,极力追之而不能及。伯机已矣,世乃称仆能书,所谓无佛出称尊尔。”
也许是性格豪放耿直,也许是厌烦了官场上那一套尔虞我诈,元成宗大德初年,鲜于枢与上司争是非于公庭之间,一语不合,遂拂袖而去。此时赵孟頫正病休南归,鲜于枢便与他相伴而行,闲居于杭州西溪卖文鬻字交友唱和。又经孜孜不倦的探索,鲜于枢终于成为一位在书法史上留名的大家。
雪地车辙与淖泥推车的审美异同
书法相比较才能体现雅俗,文化有比较才能显示差异。若将蒋频的“雪地车辙”与鲜于枢的“淖泥推车”这两个书法审美命题相比较,前者的意蕴渐悟多于顿悟,而后者的内涵则顿悟多于渐悟。就书法审美的范畴而言,与“雪地车辙”和“淖泥推车”相类似的有 “如印印泥”、“逆水行舟”和“公主与担夫争道”等。这其中前四个命题皆意指执书行笔的技法与力度,而“公主与担夫争道”则讲结字的互相揖让和章法的穿插统一,凡能感悟其意蕴或内涵的在书法创作实践中都有不俗的表现。
蒋频在中学毕业成为乡邮员时即领悟到“雪地车辙”的书法审美意蕴,无疑是个习书修行道路上的早慧者。南方一般是下雨夹雪,且边下边化或雪止即化,那山路便变得泥滑溜湫的。可以想象,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傍晚,为投送报刊信件,骑着邮电绿自行车的蒋频机敏地行进在山乡的小道上。凭着经验,那段坡道是可以骑上去的。蒋频猛一使劲,自行车冲上了斜坡。殊料硬泥山道覆盖了一层雨夹雪变得奇滑无比,后轮失去了抓地力,车身便不由自主地倒下。蒋频被甩到了路边,倾覆的自行车在山道上画出清晰的车辙,特别是车的后轮锉出一条斜斜的线条。也许是上苍示意,西边云消雾散,蒋频回首,一道光线投射在山路上,那车辙显得愈发富含意味。如锥画沙!在此语境在此年龄在此习书阶段,这是蒋频想得到的最吻合的书法审美词汇。在那瞬间,蒋频似乎读懂了书法,这是顿悟。稍候他又表示更不懂书法了,这为他后续的精进和对书道的渐悟埋下了伏笔。
鲜于枢楷书学虞世南、褚遂良,上溯钟繇、王羲之。行书学二王。草书学张旭、怀素,远及张芝。其书多用中锋回腕,笔法婉转遒劲,气势雄伟跌宕,酒酣作字奇态横生,草书尤为突出。他的功力很扎实,悬腕作字,笔力遒健。同时代的袁褒说:“困学老人善回腕,故其书圆劲,或者议其多用唐法,然与伯机相识凡十五六年间,见其书日异,胜人间俗书也。”(《书林藻鉴》)而书法家陈绎曾也说:“今代唯鲜于郎中善悬腕书,余问之,(鲜于枢)嗔目伸臂曰:胆!胆!胆!” 鲜于枢自己说过,写草书要把笔离纸三寸,取其指实掌平虚腕法圆转,写出的字则飘逸飞纵,体态自能绝出,观其草书,确有悬腕回锋之妙。
鲜于枢的“胆”是功力扎实之胆,亦是艺高人胆大之胆。鲜于枢的成功来源于他的勤奋和对“淖泥推车”的顿悟。
此后的岁月证明,这“雪地车辙”的领悟于蒋频的书法创作是多么的重要。蒋频浸淫于富阳的文脉艺风,如玉树临风般茁壮成长。一路走来,虽经历冷暖,但他始终以高起点为基础,放眼远大,长袖善舞,以敏而好求、精益求精的学艺姿态很快得到了沙孟海、刘海粟、谢稚柳、程十发、陆抑非、钱君匋、洪丕谟、蒋北耿、韩天衡、欧阳中石、沈定庵等前辈书法大家的青睐,他在与这些名家高师的交往中,潜心钻研,不断汲纳艺术精华,深悟笔法之道,从而为日后跳出成规、完善风格打下了一个十分良好的“童子功夫”。他以高远的志向不断否定自我,挑战自我,不满足于现状,不陶醉于已取得的成绩。他可以以义无反顾的魄力辞掉公务员职务,也可以在企业最辉煌最被社会看好的时间突然转行,他以海阔凭鱼跃的自由意志历练人生,感悟生活,走出富阳,走向杭州,走向上海,走向北京……他遍访各地名家高师,通过艺术品拍卖职业的使然,从几十万件过目的书画作品中,不断汲取营养,思考、细化,比较、研究、从中发现、从中提炼,终于将自己造就成了一位书画兼擅且独具修为的文人书画家。
鲜于枢学书得意于“淖泥推车”,但受元代复古书风的掣肘,他的成就停留于“二王”遗风,但已入供庙堂。
蒋频学书得“雪地车辙”开示,顿悟复渐悟,又受时风影响,经过数次帖与碑的轮转,历经了故贤与今人的熏陶,随时间的推移,还可以在创新上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笔墨线条和情感心灵的血肉融合,架构成蒋频现阶段的书法艺术境界。诚如沙孟海先生生前对蒋频的评价,蒋频还年轻,凭他聪颖的智慧、悟性和与生俱来的艺术天分,我们期待着他在艺术道路上不断创新,不断充满激情,在一个又一个新的台阶上取得更大的进步。
(作者丁建顺为著名作家、艺术评论家、书法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华东政法大学教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大药商》、《收藏家》《碉堡》《短信密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