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跋《赵佶雪江归棹图卷》
历来论书者,大都承认书如其人这么一个事实。这一点,可从两方面来看。一是形质如其人之貌,二是神采犹其人之性。但前者有相合也有不相合的,只要拿其人其书一对证,在外形上立判分明。所以前者只是偶合,俗人说书好持此端,现实中多的是,这里姑且不论。事情的关键在后者,说起来复杂得多,不过我却是深信不疑。这很有些愈是谜愈想揭开的好奇心理。
书法是抽象艺术,而非具象艺术,它是借了点画达性情、显心象的。要用最简单的点画(线是其延伸)表达最丰富的感情,当然很不容易,因此它便迷人,独具魅力,也构成了一个谜。德国古典美学家康德就说过,“线条比色彩更具审美性质”,中国书法独担此任,最为合适,别类的艺术须得让路三分。那么说到书如其人,主要是如其性的这一方面。
我认为,书法最能真实地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比之于别的艺术,文学不能完全达到,因为其载体文字本身易产生歧义性,探测功能非常有限,况且性情这个东西你根本就难以用文字来捕捉,“意”可会而难以言传,所以禅家就有“不立文字”的主张。甚至有些投机者干脆用文字来粉饰自己,乃至于出现大奸能做大忠之文的怪异现象。造形艺术也不行,因为其有具象的一面,越具象,越限制了艺术内涵的延伸。现在有人把书法也归于此类,正是藐视书法心性的原因。音乐较能接近书法的功效,但演奏家对作曲家的内心多多少少有所消解,再说其旋律稍纵即逝,总不如书法点线对感情的时空把握来得永久、准确、真实。
书法线条对感情的承载最有不可逆性。一笔落下,容不得半点迟疑,瞬间心性,即刻为柔毫所攫。纵使你俟后用同样的纸和笔墨写同一内容,也不是此前的你了。“人不能一次踏进两条河流”,书法具有这种哲学性。刘熙载在《艺概》中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所以书法最适宜表现真实的自己,从欣赏者来说,也最能看出真实的别人。我闲来无事,喜欢乱翻所藏碑帖,往往能从各家的线条中看到其人的心迹,乃至于遥想其风神韵致,实为平生一大乐事。苏东坡说:“古人论书者兼视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人是社会的人,在重伦理的中国古代社会,书法注入人格化、社会化的色彩,书以人贵,这是极重要的一条论书标准。所以我们平常欣赏书法,一是爱其人,二是爱其书,两者不全,皆不为世所重。当然后者或可谅之。
但是,由人及书,不免给人有先入为主的欣赏心理,对书迹而言,常常有偏颇之嫌。人品好书不佳者不论,书法好人品劣者如蔡京、秦桧、严嵩、张瑞图、王铎之流,或是奸佞之徒,或为人品颓丧,或是贰臣贼子,墨迹不让时贤,但最致命的一条是不合道德标准,所以遭世人唾弃。前三位社会上书迹已非常难见,后两位蒙封三百多年后,近些年才为时人看重。这是历史对他们应有的惩罚。那么,以其书对照其人,书如其人又做如何解释呢?实际上对此我也非常困惑,思之既久,只好做如下妄解。
根据荣格心理学“人格面具”之说,蔡京之类的人物往往戴着比别人多得多的面具,各种角色演罢了,卸了妆,总是要歇一口气的。所以,拿起毛笔聊遣闲,你不能不承认此时的他是个正常人,是一个对艺术有较高修养的艺术家。人的性格,鲁迅有“美丑并举”之说,凡大恶者,都是众丑掩美,但他在某时某刻某地,还毕竟能流露出一丁点美的东西来。以此观品劣者之书,或许还能察出几分他尚未泯灭的真性来。但是,品劣者断然写不出像颜鲁公那样气格超迈,具有正大气象的字。心中没有,强要写出,便是假的,为另一人格面具。笔墨认心不认人。更多的时候,他们的笔墨总带有几分扭曲的成分。所限我的眼力不佳,如蔡京的字,论者说超过蔡襄,但我看侧媚失态得厉害;张瑞图的字,匆忽茫然得很,总有欲说还休的心隐。至于王铎,书法中矛盾繁复,纠结重重,貌似腾掷不羁,实则更多了倾诉欲,是不是渴望别人来谅解他?
三国时魏国大书家钟繇说:“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见万象皆类之。”著名美学家宗白华的分析是:“笔蘸在纸帛上,留下了笔迹(笔画),突破了空白,创始了形象。……从这一画之笔迹,流出万象之美,也就是人心内之美。没有人,就感不到这美;没有人,也表不出这美。”可见人和书的关系是相感相应的。当然,这里的人,包括才、学、德、性诸多方面,而主要是对美的艺术感受这方面,这是综合素质的爆发点。也有人从西方笔迹学中窥伺人的内心,因“笔迹”并非书法艺术,不论。
书如其人之说,言简而意深,不愧为古人高度智慧的概括。与其说是一条书法标准,毋宁说是书法家的一条警世恒言。
笔墨当随时代,时下书法界提倡“德艺双馨”,假若做不好人,当要小心后人给你分出个三六九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