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草书手卷 故宫博物院藏
邵德法 胡守鸿
如果把中国书法艺术比作一座巍峨的大山,那么元代画家吴镇的书法艺术便是天上一只自由飞翔的野鹤。这是他经过人生苦难的历练和数十年的艰辛,从而提炼升华出的精神之境。他的学识和才情,他的坚韧和奋进,以及他的苦难和迷惘,使他一步步走出泥淖,逾越世俗的樊篱,达到艺术的一种境界。
吴镇(1280-1354),字仲圭,号梅花道人, 晚年心仪佛门,始自署梅沙弥、梅花和尚,浙江嘉兴魏塘(今嘉善)人。工诗善画能书,与黄公望、倪瓒、王蒙同称“元四大家”,画名极盛,受自元以来历代画家钦佩。因酷爱梅花,于住所遍植梅树,仰慕宋诗人林逋,以其自譬,遂自号梅花道人。吴镇于68岁[至正七年(1347)]侨寓嘉兴春波门外(今嘉兴市城区)春波客舍,专写墨竹。时与友人会于精严寺僧舍,4年后回到魏塘,殁前自选生圹,自书碑文:“梅花和尚之塔”。墓在今嘉善魏塘梅花庵侧。
吴镇工诗文,善草书,长于水墨山水,兼作墨竹、人物和杂卉。其山水画既有北派的雄浑苍朴,又有南派的清丽逸秀。他画山水竹石,每题诗其上,时人称为“三绝”。他的画风与元四家中的其他三家不同,首先是三家重笔,吴镇则重墨,且多湿笔;其次,三家作品都趋于平稳,吴镇则追求奇险;再次,画面题款,三家皆多用楷书,唯吴镇独用草书,如龙蛇飞动,风姿潇洒。吴镇草书笔法古秀苍劲,风神潇洒,独树一帜。从他存世唯一的《心经》看,就是隐逸思想营造的一种萧疏多姿、淡远冷寂的艺术境界,细细品味,一股清逸气飘然而生。
吴镇一生安于平民生活,虽长期贫寒,以卖卜为谋生,但心智高逸,正如他的一首题墨竹诗中所说的:“傍云傍石太纵横,霜节浑无用世情。若有时人问谁笔,橡林一个老书生。”怀才而无用于世,藉笔墨抒发“清静无为”、“怡情养性”的心志。据传元至正初(1341年)有魏塘人盛懋与吴镇比门而居,此人工山水,所作林木丰茂,布置深邃,运笔精劲而刻露,设色富丽堂皇,其画颇取悦时人,一时画名远胜吴镇,四方求其画者接踵而来,以金帛求画者甚众,而吴镇山水画虽沉郁浑厚,逸气横生,因其画墨色深重,竟为世俗所轻,而吴门阒然,问津者寥若晨星,几至门可罗雀,得其妻讥嘲,吴镇忿而曰:“二十年后不尔!”他对自己的艺术充满信心,无视近利,不媚时俗,后果如其言,入明后吴镇画名雀起,而昔日比门的盛懋画则早已没名不传,身谢道衰;而吴镇人亡业显,被后人列入元四家。他的书法多见于题画,单独成幅流传至今仅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草书手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幅,其余都是他在画作中的诗文题识。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简称《心经》)是佛经中最短的一部经典经文。此卷为纸本,草书长卷,纵29.3厘米,横 203厘米(剩余684字)。《心经卷》是吴镇传世的唯一草书作品,此卷草书之冷隽清逸如料峭云崖之老梅干枝,给人以超拔苍秀的美感。因元太祖时崇尚释教,随之道教也得以盛行。当时抄写经文是件极普通的现象,但一般历代抄经习惯于用楷书或篆书,而吴镇书《心经》是在至元六年(1340年),从元四家画题跋看,另三家都用楷书,只有吴镇惯用草书,以此看吴镇用草书写《心经》也是性情使然。《心经》书写的艺术个性,淋漓尽致地呈现出吴镇晚年书法更为冷峻萧疏、天趣横生的格调。书写的意象深刻地暗合了吴镇孤寂的人生和逸隐者的心态,苍劲老辣的用笔将自己遗世独立的品格和“身与浮云度流水”的落寂心态表现得空明澄澈,意境高古。心灵之笔出于人生领悟之后的真情怀,书法线条的舒和与人生怅触无边暗合,这种草书中透出的清逸,获得了开悟之后的笔墨解放,其书用笔老辣,在表面轻松自得中蕴涵着笔力的遒劲,在天真烂漫的章法中透出其不争不怨、无拘无束的意绪。
简逸、清劲、萧疏辉映,神秘而幽玄。尽管吴镇晚年书法崇尚“逸笔草草”的自然书写,但《心经》的点画安排错落、欹侧之美表现得精致妥帖,神采奕奕,用笔以挺劲与清瘦相交融,入笔重按轻出,通过书写的节奏调节来实现动与静的协调,运笔力感十足,横画顿笔的用力旋转,强化了笔道的弹性,转折处干净利落,以用笔的凝重和收笔的干脆来表现动静变化,由于善于画画的用笔熟练,笔势极富张力,收笔又略缓,使线条枯而复润,笔断意连,留着了行气,而笔重处墨润,书法的气厚质朴自然而生。观吴镇《心经》结字章法欹侧相生,字形大小错落,沉着隐健,偶用夸大笔画来制造结构上的空白,使紧密与疏朗成对比;用墨也是枯润对比鲜明,或大浓然后趋淡,或枯润交替相间,故后人论其书以“苍秀”两字概括之不无道理。率意的随性挥写,冷峻而简远。赏读吴镇的《心经》书法作品,给人一种恬适达观、淡逸静穆的意境,用笔的刚性圭角已悄悄消去,笔画的安静简逸已超然物外。观《心经》字的用笔虽然偶有露锋,但收笔处却极尽含蓄,横画尽处驻留,力度均匀尤其是撇捺的开张之势被篆隶所取代。牵丝连带时有时无,无意有意间滋生了顾盼照应和笔意流转的自然意境。
吴镇的萧散用笔,来自于游荡孤傲的人生经历,弥漫着古典的书写精神,散发着对创造性思维的眷顾。吴镇书法的笔墨技巧,不是简单的天性使然,而是长期浸溺古法古意的结果。综观后人论吴镇草书《心经》,谓学张旭而去其驽张,法怀素而泯其夸张,得五代杨凝式之沉着,有三代金文之古质,然因吴镇书迹迥异于当时盛行一统天下的“二王”和赵孟頫书风,加上流传至今仅为这件《心经》书法作品又不知何时入大内收藏,遂与世隔而少有人知其书名。明以后虽有数家偶尔论及其书者,如明李日华(君实)说:“梅花道人作藏真(释怀素)笔法,古雅有余。”明陈继儒(眉公)说:“吴镇书仿杨凝式。”而清刘墉(石庵)在跋吴镇草书《心经》中说:“梅花道人书颇有萧淡之致,追步唐贤,采其遗韵,当与白阳山人《圣主得贤臣颂》相颉颃伯仲,然仲圭不以书名,观者勿经名求则得矣。”刘墉的跋语涉及面较广,既谈了他的书风——萧淡之致;又指出了他学书的渊源——追步唐贤,探其遗韵;而且对吴镇草书造诣也与人作了比较——当与白阳山人《圣主得贤臣颂》颉颃伯仲。吴镇书名不彰他也一语道破——然仲圭不以书名,观者勿以名求则得矣。
700多年来吴镇书名不彰显究其原因:一是他的书风超越了唐以来以“二王”为正统范畴的约定成俗,因其书如其人,孤峭矫俗,故难为当时世人所广泛接受,吴镇草书《心经》妙在法外,以笔法求之则妄也;再一则除了他画作上的自作诗草书题款外,存世仅此一卷草书《心经》墨迹,此幅也是他这种鲜明个性的体现,起笔陡润墨润,收笔峭拔凝重,行笔一气呵成,轻笔则兼乎起、往、行者,苍劲有力,给人以秀劲健朗的美感,但美中不足的是局部有用笔纤弱的微疵,给人以局部单薄的感觉;加上书名为其画名所掩,市面上难觅其书迹,故历代书界对其关注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