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飘烟一尺腰—蒋维崧印章赏析

蒋维崧篆刻作品：崒乎太山不足为高

蒋维崧篆刻作品：民之

蒋维崧篆刻作品：抱月飘烟一尺腰

蒋维崧篆刻作品：严振邦

    管继平

　　文坛上似乎有这样一种现象，曾经的学者、诗人，或是文学家，当然也擅书法，甚至还具有相当的造诣，到了晚岁则不再从事于诗文领域的创作，而将重心逐渐转移至濡毫染翰、书学传播的一路，乃至人们渐渐忘却了他原先的身份标识，以为他就是一位纯粹的书家。此类的代表人物中最最有名的，大概要算沈尹默先生了。后来者譬如沈尹默于重庆时的弟子，著名的文字语言学家、九三学社早期社员、武进蒋维崧庶几也可算之。

　　细想构成这一类转型的现象，其实也不无道理。因为诗文的创作往往需要才气和激情，年轻气盛，才情勃发，搞文学创作正当其时。而书法创作则恰恰相反，有时年长反而是优势，所谓“人书俱老”。因为传统书法的研习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年轻时的数十年用功不过只是积累，有才气未必有底气，如果有幸开悟，好容易渐入佳境了，那多半也是两鬓染霜矣。我曾经读过作家张恨水的回忆录，他在写红极一时的《啼笑因缘》时才三十多岁，那时他文如泉涌，可以同时为三四家报纸写连载小说，每天只要一坐在书桌前，无数的故事、词汇都奔来笔底，使他笔不停挥，根本来不及书写……后来他到了晚年，为了生计想再要创作小说时，却文思枯竭，常常枯坐桌前一个上午，也蹦不出几行字了……可惜那时的张恨水还没想到“转型”，若放至今天，他根本不必冥思苦想，只须学学莫言、贾平凹，卖卖“文人字”我想肯定是绰绰有余的了。

　　蒋维崧先生是文字训诂方面的学者，但从他晚年所任的一些社会职务来看，几乎都与书法篆刻有关。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成立时，蒋先生以92岁的耄耋高龄，还被邀请担任了名誉院长。随着书坛的名声日隆，许多在介绍蒋维崧先生的文字中，只字不提甚至并无所知他原先的学者身份，仿佛他就是一位“著名书法篆刻家”。

　　生于1915年的蒋维崧，家学渊源，曾祖蒋侑石是晚清有名的学者，《清史列传·文苑传》有传，其致力于经史及声韵训诂之学，也擅书法。父祖几代皆藏书治学，可谓书香世家。蒋维崧30年代就读于南京中央大学语言文学系，受教于黄侃、吴梅、汪东、胡小石等一批文字训诂和诗词学的大师，于《说文》《尔雅》《广韵》等都有较为深入的研究，毕业后也一直在大学里任教，历任中央大学助教，广西大学讲师，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系副主任等。50年代就著有一册语言文字学专著《汉字浅学》，70年代起，担任了《汉语大词典》的副主编并主持山东组的编纂工作。《汉语大词典》全书十二卷，总共有三十七万个条目计五千余万字，是辞书出版业中一个巨大浩瀚的工程，蒋维崧默默无闻地投入了此项工作，一干就是十多年！等到1994年《汉语大词典》十二卷本全部出版问世时，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盛大的庆功会，原先的八位副主编中，能够健康出席现场的也仅蒋维崧先生一人了。那时的蒋老，已是虚岁整80了。

　　书法篆刻是蒋维崧儿时的爱好，但真正成就他这门艺术、改变他艺术风格走向的是乔大壮先生。早在中央大学求学时，受徐悲鸿之邀，乔大壮来艺术系任金石学教授。此时自幼酷爱金石文字的蒋维崧便选修了乔先生的课。那时选篆刻的学生并不多，有的即便是选了，也只是过过场而已，唯有蒋维崧却如鱼得水，一拍即合，有时乔先生几乎只为他一人在上课。学印之初，闻听蒋维崧喜欢陈师曾的篆刻风格，陈师曾与乔大壮曾在民国教育部里共事，关系甚洽。乔大壮就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册《陈师曾印蜕》赠送给弟子，并于册后跋曰：

　　“此册诸作，皆丈于踌躇得志之时，手拓见贻。藏之箧衍十又六年。岁月如流，可胜怅愧。峻斋笃嗜前辈制作，用兹郑重相托。诚以忧患余生，空山投老，不得不于心知其意之贤，期永故人金石之寿也。”峻斋为蒋维崧之号，时陈师曾已病故，乔先生以师曾遗作相托，既寄托了对故友之怀念，也表示了对弟子之器重与厚望。

　　凭借深厚的文字学问和敏感的艺术才情，蒋维崧的书法篆刻技艺在乔先生的指导下突飞猛进，他的篆刻风格也明显受到了先生的影响，一改以前吴缶老、陈师曾之类的皖派风格，转而吸取黟山黄牧甫的挺拔清丽、庄重流美之印风。而在文字的运用上，喜以大篆古籀入印，章法上参差穿插、顾盼生姿，这也可以说是尽得乔大壮先生之真传，给当时的印坛带来一缕雅逸清新之风。难怪1938年的全国美术展览上，蒋维崧的印作能作为唯一的一件篆刻作品入展，我想这绝非仅属于偶然之事。蒋维崧的篆刻成就也引起当时文坛名家的瞩目，在乔大壮身边交游的一批好友中，如沈尹默、徐悲鸿、章士钊、潘伯鹰等，都对蒋维崧激赏有加，并不断为之褒扬写诗、提携奖掖，使蒋维崧名声大振，名流求印者络绎不绝。据蒋先生说，他大学毕业时，徐悲鸿出于收入上的考虑，说按你目前的篆刻水平，专业搞篆刻，即可获得不菲的收入。但蒋维崧去征求先生乔大壮的意见，先生则强烈反对：“你不要去当篆刻家，因为刻印一旦成了职业，你就会受商家的影响，不能按自我的审美追求，就难成就艺术了。你还是去当教师、去搞学问，篆刻只有以学问为基础才能刻得。”后来徐悲鸿也接受了乔大壮的意见，找了一位老同学为蒋维崧介绍了一份教师工作，并将自己的画作送给老同学作为酬谢。所以，蒋维崧先生回忆往事，总会感动地说，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是徐悲鸿用画为他换来的。

　　章士钊曾有诗句赞蒋维崧是“作者篆刻擅巴蜀”，乔大壮也有诗句称弟子为“皖山浙水津梁遍”，可见蒋维崧的艺术风格，渊源有自，博采约取。虽说他后来继承的是乔大壮自黟山派一路而来的峻峭之风，然而秦代私玺、汉代官印等规整的印风，在他的印作中都有体现，如“归罔室”“武进蒋峻章”“蒋碧薇”“鬓丝”等。再者，得益于他甲骨和金文上的造诣，他的印章在文字的安排上，则错落精巧，风貌别致，一显恬然静穆、书卷盎然之气息。如“集芙蓉以为裳”“灵光兰子共赏”“金石刻画臣能为”“崒乎太山不足为高”等，均可称此类印作之代表。而且，他的文字虚实变幻，出人意表，用刀凌厉险峻，劲挺锋锐，如一方朱文“抱月飘烟一尺腰”，章法夸张灵动，线条凝练妍美，读之颇见爽利之痛快。此句出于晚唐温飞卿的《张静婉采莲曲》：“抱月飘烟一尺腰，麝脐龙髓怜娇娆。秋罗拂水碎光动,露重花多香不销……”描写女子如荷花之妖娆香美、灵动多姿，我们在这方印中，似乎也能同样读到诗意中的婀娜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