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君潜心草书的许多年里，黄庭坚一直都是他研求的对象。向着草书的发展史回头望去，关于这一书体的记录大多伴随着激烈的情感爆发。在张旭、怀素借着酒醉状态纵情挥洒，出神入化地创造出一段“张颠素狂”的草书高峰之后，黄庭坚却坚持在大开大合、聚散收放之间理性用笔，相形之下显得更加从容娴雅。“黄庭坚颇精禅悦，他本人也是在当时禅林届影响比较大的居士，他在书法创作中讲究‘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笔法在他心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虽然草书往往给人随性癫狂之感，但杨健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黄庭坚对待笔法精益求精的态度。所以，他也更能理解为什么在黄庭坚笔下，以超脱险境为追求的佛经禅语，竟能和奔放宣泄为特征的狂草如此奇妙地和谐共处。“狂纵，只是黄庭坚草书的外在表象，往深处挖掘就能体会出他浓郁的超脱精神。”杨健君认为，那些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妙趣是最值得珍惜的，“山谷禅中书”是值得他不断挖掘研习下去的。

《长安秋望》

“之所以选择黄庭坚为追求学习的目标，是因为除了他的书法形态，我更喜欢他字里行间体现出的风格。”清刚顿挫、硬里盘空的书写格调让杨健君一见倾心，“黄庭坚草书里体现的精神，在某些方面跟苏轼比较相近，那些横溢斜出的自然洒脱魅力十足。”师山谷之笔，体味东坡之意，杨健君一心想要追求的，是草书最本质的精神。同时，在这漫长的探究过程里，他还条理清晰地制定出属于自己的书写规范，“草书书写，理性关照必不可少，当你有意识地把文人的书卷气息努力融入草书中，便可以让狂草在‘狂’的同时，把浮躁、粗俗、张狂归于雅。当然，理性的控制也要拿捏好度，理性应该是归于自然的，要让儒雅之气顺其自然地流露出来。”狂草于杨健君，是一丝不苟地研究、精准严谨地把控和胸有成竹的释放。

“美之为物有两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杨健君对王国维关于“美”的划分论述，深以为意。主体在审美时忘却利害关系、心情平和宁静地欣赏，则为优美。主体意志受到威胁和压抑，主动摆脱意志束缚，心境由剧烈的震动中回复到平静状态，则为壮美，更慑人心魄。杨健君认为，王国维关于动静关系在美学中作用的论述，恰恰暗合了他对书法美学的理解。狂草、小楷，一动一静，只有一一执笔体验，才能更透彻地体味书写之妙。“从表象上看，狂草和小楷之间是矛盾的，但从深层次挖掘，狂草是具备小楷精神的，安静雅致是草书里不可缺少的元素，我之所以要在小楷上下足功夫，就是想要通过切身体会来制衡狂草中的狂。”杨健君的“两极发展”实则是在磨炼自己的控制力。

《五柳先生传》

“随性”背后的“万无一失”

“我切实地感觉，我一直在向古人学习，一直努力学习都不够。学着学着就感觉我跟他们都不一样了，这些不同中99%是错误的，1%是我应该保留的。也许这1%就是我的特征吧。”

说起话来稳重严谨的杨健君，用反差极大的数字略带诙谐地调侃了自己多年走过的探索之路。在他轻松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一次次面对尝试与挑战的从容淡定。这样的沉着姿态和他的学书经历密切相关。

兴趣所致，杨健君很小的时候就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有入门老师的指导，懵懂的他只身闯进了书法天地。此后的求学工作之路，他有幸遇到几位德高望重的师长，但老师们给予他更多的是心理成长上的帮助，书写技法方面的具体教导甚少。有了这样的成长环境，杨健君逐渐走上了稳定成熟、自主独立的书写道路。所以，当他信步踏进古人的书法世界时，也不曾有一丝犹豫与胆怯。

《题松雪墨梅》

承古、泥古有时只在一念之间，不少书家都曾有过这样的忧虑：常学古人，何时才能形成自己的面貌？但杨健君却显得理智且自信，“草书是一种发自本人性情的书体，即便你想百分之百被别人控制也很难。”事实上，杨健君在草书创作中也历经了无数次“理想照进现实”的尝试，在每一次灵感迸发之后，他都会微调对古人经典的学习方向，当艺术追求和学习紧密相连，尝试便没有了成功与失败，它已然成为杨健君的“习书导航”。

《中国小说史略》

逐渐走向成熟的杨健君在追寻古人笔迹的道路上，也感受到古今文化氛围的巨大差异。“古代也有专门从事书写行业的书家，但他们身处传统文化笼罩的社会氛围里，往往诗书画皆通。时过境迁，艺术家们的创作重心有所改变无可厚非。而于我自身来讲，我认为读书、写字是不可分割的。”杨健君坦言，他并非想成为一个诗人或者书法理论家，但对这些知识的涉及却是非常必要的。“始于一支笔，成于一支笔，但‘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修养底蕴的积淀是通达最高境界的必经之路。”《沧浪诗话》中关于作诗的道理阐述被杨健君灵活地学以致用。

一向思路清晰的杨健君把书写道路走得丰富多彩。了解书法史发展脉络，研究古今各种书法现象，甚至进行诗词创作，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给自己的书法作品一个准确的评价和定位。如此看来，杨健君大胆表现“随性”的背后，潜藏的是他“万无一失”的筹备。

对话杨健君

Q&A

你曾提出在和谐的社会背景下，帖学更容易得到发展，而碑学在目前阶段却成为强弩之末，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观点？

杨健君：要想知道为什么碑学现在强弩之末，就要探讨碑学为什么兴起。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清代受当时学术氛围的影响，书家们更喜欢古朴的字形，篆隶魏碑正好迎合了书家们的审美趣味，碑学也就兴起了。其次，清代中晚期，帖学走向末路，显得越来越柔靡。同时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孕育着非常强烈的振兴情感，人们更爱好欣赏雄强的结体。魏碑此时的兴起与当时穷极思变的社会思潮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纵观历史不难看出，平和时代的书法往往是从帖学开始的，往往都是从王羲之一路开始，重新挖掘学习。而上个世纪80年代书法艺术复兴以来，一直到现在，书法恰恰进入了平和的发展时期。同时，曾经帖学取法范本失真等等不利因素随着现代印刷技术的昌明被基本解决掉了，因此书风也越来越倾向精致典雅。

跟我处在同一时期的一些书家共同提了“新帖学”概念，新帖学的铮铮之势也印证了这一说法，实践给出了最好的证明。

Q&A

当下的艺术创作者们在创作态度上体现出了一些分歧。有人认为，书画家应该放开眼界，多多关注社会，有些人认为，书画家应该保持纯净，避免受到经济市场的过多影响，你更倾向于哪种态度？

杨健君：我一直都非常推崇一种艺术观，就是“为人生而书”，艺术的目的就是净化人的心灵。然而保持一颗纯净的心不见得是脱离现实的。当你面对现实世界时，能怀着一种悲天悯人之心；在为人处世之间，内心外物都能保持纯净，这似乎才是真正的善良、才能真正保持心灵的宁静。

Q&A

对于书法艺术的发展前景，你持有怎样的态度？

杨健君：余秋雨在《笔墨祭》中提到，他对书法艺术的发展前景并不乐观，他认为那个浓厚的书写的氛围一去不返。不可否认现实就是这样，但我想书法并不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近100年中国人经历的动荡太多了，我们似乎始终都没有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来看待任何问题。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承袭了上万年的中华基因，书法便是其中关键一环。即便没有了依赖毛笔的生存环境，但是爱书法之心，人人有之。任何人在主观愿望上都愿意欣赏好看的汉字，这是我们原生的心理诉求。书法承载的是中国文化最核心的人文精神，它会随着时代历经变迁，但不会灭亡。

艺术家小档案

杨健君，本名杨建军，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副教授，书法工作室主任，南开大学书法硕士，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天津市十佳青年书法家。

作者：王若蛟

来源:新金融观察报责任编辑:培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