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关田先生是当代书法大家，更是书学大家，他对唐代书法史的研究是当今书学的标杆，为学术界所仰崇。今天，又读到了朱关田先生的新著《吴昌硕题画诗》校辑，让我更敬仰他在书学研究上的执着坚毅、敬仰他做学问的一丝不苟、敬仰他在学术上的不断精深广大。

　　从目前古籍定位来说，凡“五四”以前的著作都称为古籍。而古文献的整理校注，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更是让人生畏的冷门，涉者寥寥。而朱关田先生却一直在做着这让人望而怯步的工作。他积数十年功夫，以吴昌硕刊印的诗集为底本，结合抄本、题画、手稿等，补辑佚诗。凡有与刊本不同，或题画不同者，都进行了一一校注，成为继沙匡世先生校补吴昌硕《石交集》（1992年上海书画出版社）之后的又一部吴昌硕著作，成为全面研究吴昌硕诗文书画印艺术的重要文献，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此本著作充分体现出朱关田先生的务实精神和严谨的学术意识，他将吴昌硕的题画诗归类进行整理，将其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吴昌硕为他人题画的诗，二是吴昌硕题自己作品的诗，三是其他题画诗。从分类上可看到朱关田先生的别具匠心，让读者能开卷得益，一目了然。

　　《吴昌硕题画诗》校辑，首先体现出朱关田先生的扎实的文字功底和细心的校勘能力，有着很强的版本意识和独到的校注选择。

　　经朱关田先生查明，吴昌硕的题画诗最早的为光绪五年（1879）题自己的梅花册，最晚的是他去世前三日题自己的兰花图，全书几乎网罗了吴昌硕存世所能见到的题画诗作。然后，朱关田先生再根据刊本，将所见之作辑入，与刊本不同的，则一一进行了校注。如为他人题画部分中的《青藤画菜》诗，校注中指出：“心仪吾指辽东君”句，在为王震题徐渭《菜蔬图》中作“吾所贵者辽东君”；“高异宁避华韵嗔”句作“龙尾频见由华歆”；“青藤书画法外法”句作“青藤书画本无法”；“意造有若东坡云”句作“意造缚住东坡魂”，而最后六句被全改，成了四句，让读者看到吴昌硕的诗题到作品上的变化，或题画与入集的变化。再如吴昌硕题自己作品之作《大桃》诗：“琼玉山桃大如斗，仙人摘之以酿酒。一食可得千万寿，朱颜长如十八九”。据朱关田先生校注，在1917年的《千年桃实图》、1918年的《仙桃图》、1919年的《桃实图》、1923年的《寿桃图》上，都题有此诗，但都改动了数字，可见吴昌硕的精心之作在创作时也不断变化。再如吴昌硕题王震的《秋气图》两首五律，原为《藤园题壁》诗，后一首五律是：“让德吾宗旧，轻财景世无。田芜陶自涉，盘阻愿谁图。佣酒禅难著，为儒溺太粗。五湖烟水阔，鸥鹭识陶朱”。但后四句题到《秋气图》上已改成“农圃求诸己，交游厚自躬。未曾侪学究，论语已旁通”。这些校注，让人看到吴昌硕本人改诗、用诗的情况，可了解其因材施用、推字敲句的精益求精过程。

　　第二，此著为研究吴昌硕艺术开辟了新的视野。

　　当前，研究吴昌硕重在书、画、印方面，涉及其诗者极少，在文学领域，更是一个空白。而朱关田先生在序言中就指出，诗书画印，浑然一体，自成杰构，是吴昌硕艺术的特征，缺一不可。认为吴昌硕一生始终保持着书生本色，以诗自矜，将其放在首位。为了让学界和艺术界更深入了解、研究吴昌硕，也是朱关田先生校辑此著的目的。

　　吴昌硕的题画诗，能让人深刻了解他的人生经历，是他成长、学习、交游的纪录。他有一首自题《饥看天图》是他艰苦生活的写照：“胡为二十载，日被饥来驱”；“生计仗笔砚，久久贫向隅。典裘风雪候，割爱时卖书”；“我母咬菜根，弄孙堂上娱。我妻炊扊扅，瓮中无斗糈。”即使到了中年，他请任伯年为自己画照后，题“酸寒尉像”，并在诗中说：“自知酸寒态，恐触大府怒。怵惕强支吾，垂手身伛偻。朝食嗟未饱，卓卓日当午。中年类衰老，腰脚苦酸楚”，所以自嘲为“吴苦铁”。在这样的生活境遇下，依旧“枉自刻驻印，山石遭凿斧。名留书画上，丹篆粲龙虎”。这些题画诗向人们诉说了他艰苦的艺术探求之路，流露出他书生本色。

　　吴昌硕题古人画的诗很多，涉及到宋、元、明、清四朝画家。从这些题画诗中，可了解吴昌硕师古学习的过程和他对传统艺术的理解。他对前辈大师都是心追手摹的。如他推崇的诗：“画图如读高僧传，十万云山水一方。笔底尽饶金石气，漫云蔬笋话家常”，推崇其画的气势和用笔的金石气。如他推崇八大：“雪中一老树，枝上双鸣禽。集枯不集菀，想见岁寒心”，他仰慕八大山人坚贞的人格。而他以徐渭有“于我有同好，见之常梦寐”，“想其未醉时，迎客或拥彗”的感叹；他仰慕沈周是：“石田翁诗读烂熟”，“翁之精神笑气运”；他夸奖王冕的梅花卷：“水云一片好丰姿，腹有诗书气自移。”从这些诗句中看到吴昌硕对他们的画作和艺术人生是深刻了解的，处处流露出他深厚的学养，也可让人领会他向古人学习的过程。

　　吴昌硕有许多题画诗是写给同时代画家，不但让人看到他的社会交往、艺友情结，而对了解海上画派更具史料价值。当时的许多名家，如任伯年、张熊、胡锡珪、钱慧安、朱偁、杨岘、吴滔、高邕、倪田、蒲华、李瑞清、程璋都有画作由吴昌硕题诗，从中让人看到他对师长、同道的推崇，也可了解他与同辈书画交流、学习的友谊。在集中，有一首是任预去世7年后，他题其《博古图》的诗：“立凡法和笔，花卉尤清奇。百回读不厌，颇与茗具宜。仙去已七年，遗墨存离披。题诗莽相忆，共倚黄炉时。”他对老友的思念、推崇之情横溢于诗中，让人读后无不为之动容。在吴昌硕的题画诗中，还可看到他对学生和晚辈的提携和奖掖。尤其是王震，虽名为其弟子，实则亦师亦友，故题其画的诗尤多。他称颂王震“王郎写生真好手，不悦而禅不胫瞳，诗成我亦三叩首”，从这诗句中不但可见到他们的师生情和绘画谊，还能对近代海派绘画有一个更深的了解。

　　再者，此著让人看到吴昌硕题画诗的丰富多彩的形式和内涵，有着极高的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

　　朱关田先生在序中说：“画家题诗，实有异于诗人题画，不可同日而语”，这是非常有见地的。画家题诗，尤其是题自己的作品，完全是己意，能与绘画浑然一体。而文人诗人的题画，掺画其对题之作品的认识、视角、理解各不相同，有的甚至会偏离画境。而自己题画，或与自己的同道好友题画，更能深化其画境，还能在画中表达心态、抒发情感，从画中音成为画外音。

　　吴昌硕的题画诗，形式丰富，有绝句、有律诗、有古风。他的绝句，隽雅超脱、信手拈来，意趣盎然；他的律诗，辞工律稳，意境深远，耐人寻味；他的古风，变化最多，有长短句式互用、有一韵到底、有句句用韵的、有转韵的，有长歌、有短调，有形式上像律诗，句式却随意的。总之，他的诗都能缘画寄情，宣泄笔墨之寄托，有着很高的艺术水平。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吴昌硕的题画诗，也体现了他对宇宙万物的深刻认识和人生价值的理解，充满着生气、显示出高致。由于吴昌硕是以鬻书画为业的，题画不但要让他人喜欢，也要让自己满意，故题画诗妙处和难处都在这两者之间，过分迎合市井，就没有了秀才本色，但他的题画诗大多是表达己意、抒写自己情感的，这正是其可贵处！

　　吴昌硕的题画诗，首先流露出他师法出新的艺术观。如他在《沈公周书来索画梅》诗中说：“近人画梅多师冬心、松壶，予与两家笔不相近，以作篆之法写之，师造化也。瘦蛟冻虬，蜿蜒纸上，公周见此，必大笑曰非狂奴，安得有此手段！”并在诗中强调：“画之所贵贵存我，若风遇箫鱼脱筌！”还在《红梅》诗中说：“枝干纵横若篆籀，古苔簇，聚科斗。平生作画如作书，却笑丹青缋桃柳”，处处流露出他师法造化，以书作画的出新绘画观，体现出他深厚的艺术修养。

　　吴昌硕的题画诗，又流露出他对社会的忧患意识。如他在1918年五月题黄慎的《百盲图卷》中说：“闭户写竹还写梅，破碎山河写难寄”的对时局的感叹，又在题罗聘《七道士画册》中说：“入瓮且弗吏部笑，刘伶荷锸称同调。文人烂醉休自耀，记得沛公手把儒冠溺，而况坑之杀之今古难逆料！”可谓是警世之言。他在《戏题弥陀像》中说：“使年岁丰熟，普救白屋，无寒号饥哭”——表达了他对社会美好生活的愿望。

　　吴昌硕的题画诗，虽然有许多是以吉祥语出现的，但是皆信手拈来，耐人寻味。而更多的是流露表达高致情怀。如他题《山水障子》：“石剩危亭俯，松愁古雪销”；题《山水》诗中有：“毫端蓬勃江春树，具见胸不抱不凡”的自信；有“爱他咫尺论交地，一片高吟扣白云”的超然，处处流露出他的书生意气。

　　总之，这部《吴昌硕题画诗》校辑，其诗虽是吴昌硕诗文的一部分，但已展示出吴昌硕的文学成就，也让人更深入地了解吴昌硕。可以说，题画诗是他的艺术思想进入一种高层次而呈现出来的一种状态，是一种高致的情怀，是一种清远的人生境界，是他超然的理性和画境的拓展。让读者能进入一个高层次的审美境界。朱关田先生校辑是书，为书画研究和近代诗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启示，也为当今书画界传统文化的缺失提供了一个学习的范本，这正是此著校辑出版的当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