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啜茶帖 苏轼
东坡书作见于世者颇多,后学多以东坡谪居黄州时期为其书法风格的分界线。山谷道人多次在书论中言及“东坡书早年姿媚,中年圆劲而有韵,晚年沉着痛快”。元丰三年,东坡被贬黄州,惊魂摄魄的“乌台诗案”是东坡宦海沉浮中第一次大的浪涛,这给了他极大的打击,却也使他人性中的激情得到爆发,这种情感在他这一时期的文学和书法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是东坡此时心中无限忧愁和寂寞的写照,“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又声声诉说着一代文豪远望仕途和归途的不甘与无奈。谪居黄州的5年,东坡创作了一批代表着他一生极高成就的书法作品,这5年也成为他一生书法创作发展的分水岭。
东坡有一幅简短的手札传世,不同于《寒食帖》深重的情绪和成熟的书法风格,这篇手札显得极为平淡质朴,又应和着东坡“书初无意于佳乃佳”的书论思想,它便是作于元丰三年的《啜茶帖》。此帖为《致杜氏五札》之一,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东坡写给好友杜道源的一则便条,内容是邀请道源前来饮茶,顺便有事相商。从该帖书法面貌来看,用墨丰腴,笔触精到,每字各具姿态;大小错落,连绵有致,行间气脉贯穿,带有明显的晋人风韵。通篇而论,笔法精严而不拘束,姿态妍美而不做作,行文内容的轻松随意使得落笔自由挥洒,筋骨在形,神情寓内,短短32字气韵生动,传递出一种法度之上更有自在的适然情绪。回看这一年,东坡幸免死罪初至黄州,人生翻覆的阴影还未消散开去,这巨大的挫折于他而言,既是磨难,更是玉成,正是这样的困顿磨炼了东坡的意志,正是在这困顿中的实践促使东坡完成了思想和心性的转化,这为他后来文化艺术理论的成熟和升华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苏东坡是宋代文人士大夫阶层的代表人物,除了诗文书画,他在制茶、品香等领域也造诣颇深。《梦梁录》载“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为宋人的四般闲事,此所谓“闲事”并不是“无关紧要、无甚意义之事”,而是一种不易获得的生活状态和人生体验。宋代极重人文精神修养,文房雅事不仅是生活的消遣,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宋代美学、哲学思想的发展。《啜茶帖》作于东坡初遭贬谪之时,以茶事为由沟通友谊、抒怀遣忧,但寥寥数句未能尽说东坡之茶乐。元丰四年友人为他征来一片荒地,他躬耕于此,除了种植蔬果,还种植了大量的茶树。他在《问大冶长者乞桃花茶栽东坡》云:“磋我五亩园,桑麦苦蒙翳。不令寸地闲,更乞茶子艺。” 也正因为这片土地,历史上从此有了“东坡居士”的称号。他曾在《水调歌头》中形容饮茶之喜欲登仙:“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尖回,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从许多流传有序的书帖中都能看到东坡对茶事的交代,他饮遍天下名茶“我官于南今几时,尝尽溪茶与山茗”;对煮茶之水要求甚高“精品厌凡泉,愿子致一斛”;选用茶器也颇为讲究“铜腥铁涩不宜泉”“定州花瓷琢红玉”;烹茶之时必要亲力亲为“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几珠”,最为有趣的便是东坡对烹茶煮水时的水温必要控制得十分妥帖“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大意是说煮水以沸时泛起如蟹眼鱼目状小气泡、发出似松涛之声时方为适度,且最能发新泉引茶香,煮沸过度则谓“老”,失去鲜馥。所以煮水时须静候水的消息,“候汤最难”的说法也应于此。
对东坡而言,等候茶汤之时,未尝不是谪居待诏之日,那一袭沸水翻滚拍打进茶碗之中,茶末上下浮沉,又经搅动调和,再令沸水冲点,方能呈出一碗如云如雪般的茶汤。回看《啜茶帖》中似漫不经心的落笔,通音问、邀啜茶、说起居,茶是媒介,更是依托,在那个烈火冰雪般残酷的打击之后,尽管失望失意,东坡终是回归到平静,筑雪堂、过赤壁、与友人一如往常的信札交游,同时期的《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等等都细腻地表达了东坡对生活的期许、对友谊的珍护、对至交突遭变故的深情宽慰和设身处地的劝解。东坡曾说:“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想来这便是东坡的饮茶之道。(张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