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暑临:天津印学从摹古到创新之发展——兼谈天津印人对黟山印学之接受

文章来源:天津美术网 时间:2021-01-26 11:53

 

《印学研究》封面

 

《印学研究》 目录

 

    本文刊载于《印学研究》(第十六辑),吕金成主编,文物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百年以来,世人对印学之整理研究代有成就,然印学毕竟呈现南盛之势,若论天津印学,罕见知而论之者,查诸印史,编入天津印人者甚少。此原因虽出于多方,然不可不令学者思考。以天津印学史料之梳理与代表性印人之研究为切入点,则可见天津印学从摹古到新变之发展历程,庶几有助于学者之研究,并资今后印人发展所借鉴。

    天津印学之不显,盖因其摹古之风存尚既久,又未树造独立之规模。考诸史料,有清一代天津印人或宗秦汉标格,或承明人风气,究其思理及实践,总囿于摹古之途。查史乘集部所载,名流多如是。

    如清初人李钊,字所其,号勉庵,为史料记载天津印人之最早者,《天津县志》载其“工摹印,时人比之何主臣、文国博。性孤介,有不当意者,虽千金不奏刀也。”①又如乾隆后期人金铨,号野田,刻印辑有《野田印宗》《善吾庐印谱》,江启淑《续印人传》赞其:“游意六书章草,寄情篆刻,一以秦汉为宗。其刀法苍莽秀劲,绝类何雪渔、苏啸民,与李放亭定业、高青畴秉为时并重。”②文人仰重印学,可见一斑,亦可见其以摹秦汉、尊明人为习气也。

    又有嘉道时人赵野,崇古直若极端。赵野,原名梦庚,字尧春(一作晓春),号雪梦。嗜金石、工篆刻,善摹汉印。《津门征献诗》咏赞云:“汉印秦章信手雕。”并引《缄斋杂识》评云:“工铁笔,神似文三桥。”又引《蝶阶外史》评云:“专摹汉铜,视文三桥、何雪渔蔑如也……常曰:汉印有格律、有神韵、有字体,今人不师古法,以意就《正字通》诸书,纵无伪字,亦刻篆字耳,何印之足云?”其所谓汉印“三有”之说,别出心裁,不刊之论,矫时人之弊,亦称卓识。然其宗祖汉印,不可不谓执着,尝云:“汉印无闲章,后之作者,浸失此意,迂若语录,佻若词曲,从人所好,灾及琳璆,虽名手不免,识者病焉。”故而其自欲留传印迹,又以为汉印无闲章,且不愿因世人名字而流布,乃作《草木名印谱》(又名《楮叶集》)以传世。③今人章用秀评曰:赵氏嘉道时人,就印学论,时皖派渐衰,浙派兴起,邓石如一派尚在开创,赵氏极力推崇汉印、注重文字,极有见地,唯其言论或有偏激、过于绝对,故或视其为孤僻怪人其有自也。④可见赵氏以古自封,何其酷也。

    亦有通达如周焯者。周焯,字月东,号七峰,《津门征献诗》称其“饶才艺,工分书及摹印”,高喆《青来印谱序》云:“乡前辈周七峰先生工摹印法,尝谓予言:摹印,一镌字匠之能耳。然不足贵者,土木形骸,非精神气味之所存也。是虽一技,然欲出凡流,自名一家,亦颇不易。必本之汉印以探其源,参之诸名家印谱以别其流,博涉乎许氏《说文》及金石文字以穷其变,斯规模具矣。未已也,又必摩挲于三代彝鼎以资其古,沉浸于诗书载籍以资其文,周览于名山大川以资其奇,交游于大人君子以资其雅。久之,奇、古、文、雅之气充乎其中,溢乎其外,有不觉其流于腕底指间者,夫然后超乎凡流,而得自名家。不然,其去镌字匠盖无几何矣”。周氏生活清贫,但雅爱收藏,喜以所藏书画金石与友人相评骘。⑤其既能探汉印之渊源,又能参流派印之别裁,既能持《说文》之正体,又能穷金石文字之变化,以天地文章、君子博雅为印学之助,可谓灼见真知。然彼时津门印学如此公者尚不多也。

    且夫印学正如诗、书、画学,执论、践行,实属两端。历代不乏手不及舌者,况就治印而言,以金石文字为领会参考,与将金石文字施于刀笔,亦不同耳。即便以金石文字入印,不成面目者亦伙,故思想与实践同步与否,另当别论。

    民国间天津有穆云谷、张朴、王雪民,人称“三印人”。

    穆云谷,又名恒谦,字寿山,早年学徐三庚,尝集《徐三庚印存》,后致力于玺印、封泥、瓦当,人称其以神韵入印而自成面目,追求苍古拙重、气魄宏大,仿汉铸印,圆润质朴,灵动逸浑,晚年更臻爽健。吴昌硕见《寿山印存》十册,击节称赏,为之题记。刘芷清评曰:“善篆刻……法宗秦汉,刀法谨言,无浙派之放,亦无徽派之谨。吴缶老尝称之为‘金石妙手’,为大江以北第一人,是以有‘南吴北穆’之称焉。”张朴字穆斋,初学治印摹《飞鸿堂印谱》,早期受明清风气影响,后一变而喜古玺,上追秦汉,然不泥古,大气磅礴,浑然天成,自述“刻印以古朴生动为主,若甜俗呆板便不足取矣。”时人评云:“穆斋之印,上追秦汉,而不泥古,奏刀间铿铿锵锵,又不失法度,故浑然天成,不着痕迹。”一九三三年出版《仿汉吉语印谱》,三五年出版《古玺印谱》。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藏其手写吴大澂《愙斋集古录》钞本,有曹鸿年序:“吾友张君人牧,嗜古成癖,对于钟鼎彝器、龟甲兽骨以及鈢匋化布等拓片,博搜遍揽,复专精于篆刻,故所作见重于艺林,其所以致此者,殆非偶然。”王雪民,初名衡,又名钊,初字燮民,后称雪民。陆辛农诗赞云:“铁笔大力回山河,师古不泥具卓识,缒幽探奥成婀娜……”又称其“金石甲骨文字之学,不让乃兄纶阁先生。”因其兄王襄(纶阁)为甲骨文早期发现研究者之一,而雪民自少时即与兄共案切磋,饱览家藏甲骨、铜器、玺印、封泥、砖瓦、钱币等,故能取资治印,渐成“静、雅、活”之风格,杨鲁安云:“最早以甲骨文入印者,当属王襄之弟王雪民……自清宣统末年开始以甲骨文入印,到1920年前后日益成熟,并以甲骨文刻边款,迄1942年已臻化境。”⑥三老治印,穆、张二老皆由学清人印而归宗秦汉,王氏则甲骨文入印之第一人,皆可见强烈复古意识。王氏除以甲骨文入印,所作甲骨文边款形神俱佳,就印学论,可谓出“新”而最“古”,其能迅速掌握甲骨文字,领悟其刀法神韵,更可见其复古意识与能力之强。

 

图一:穆云谷治印

 

图二:张朴治印

 

图三:王雪民治印

 

    宗法秦汉,本印学不易之基,然一味摹古,则难在师心自创。除上述诸家,津门篆刻作手不可谓不多,然就印学思想论,多数始终徘徊于古人园地,未能开辟新境。况印人始操铁笔,即以秦汉自树标榜,观者题跋赞论,一仍以秦汉为不变之准绳,直若使师法秦汉为赞美之泛论,至使世人不敢轻信人言而必遇实物以校名实。上述印人,少数印章踪迹尚可寻觅,总体以摹古为主,未若皖、浙等省印人融古铸今,故津门印人未成流派,且盛名不显。

    民国以来,天津印人摹古者无非如此,而学通南北,欲藉南方诸流派印而自树立者亦伙,然字法、章法、刀法兼善且能言风格者不多。亦可言南方诸流派欲入津门尚古之地,实不易也。惟黟山黄牧甫氏印学宛如明澈清新之流、好风凭借之力,于津门印学之影响查有线索,且蔚然大观。世人亦多有不知,故愿述且论焉。

    牧甫多年居粤,其治印功业亦多有成于粤,年深地远,风气传播容有时日。天津印人蓝云或为天津接受黄牧甫印风之最早者。蓝云(一九一六——一九九二),原名宝儒,字胜青,别号石斋主人、栖鹤亭长。少嗜篆刻,自学胡匊邻、吴昌硕,曾得《吴昌硕印谱》四册,反复摹刻,渐知刀法。青年时入天津美术馆,从俞品三学文字学,从王雪民学汉印,从张穆斋学古鈢,其后又从王襄学甲骨文,并请益于寿石工,故印法宗秦汉,据闻所刊古鈢印几能乱真,曾为张穆斋代刀,不留痕迹,可见功力深厚。又旁及吴让之、吴昌硕、黄牧甫、齐白石诸家印风,且常以陶文、镜文等入印,颇多能事。一九四二年,二十六岁时欲出版印谱,遂请齐白石审定,颇获青眼,齐氏以七十九岁高龄欣然为其印谱题籖。

    蓝云对黄牧甫印风关注较早。一九三五年,黄少穆编有《黟山人黄牧甫先生印谱》四册,经西泠印社石印,蓝氏即购得,心追手摹,颇得黟山风貌。又曾得友人所赠黄牧甫原印二方,体味其薄刃冲刀之法,益得领会。其印风虽不专宗黟山,但因刀法之能,遂易入黟山境界。

    齐治源曾评云:“其四五十岁时,印艺已臻炉火纯青,所刻诸体,各有独到,而总起来,又是一家面目,形成自己风格,貌朴而骨清,神足而气静,融前贤诸家之长,而又不失秦汉之本,可谓能事尽矣。”其所谓“所刻诸体,各有独到”,自包括黟山一体,另所谓“又是一家面目”“不失秦汉之本”,亦诚然知者之论也。⑦

 

图四:蓝云治印

 

    蓝云同时,又有齐治源为早期于天津倡导牧甫印学人士之一。齐氏与蓝云同庚,且为友好。早年曾订蓝氏治印笔单,又知蓝氏从学于王雪民,而彼时齐氏亦始从王氏学,遂与蓝氏结识定交。齐治源(一九一六——二〇〇一),名植橼,依排行自署齐七,号智园,自幼随舅父、天津学人王猩酋习北碑、汉隶,兼及小学、经史,曾师从王襄研习甲骨、金文之学,从王雪民习篆刻,并受锺子年、寿石工等先生指教,因收藏四海印人印章颇丰,故斋名千石印室。

    齐氏治印初宗秦汉,触类旁通,晚好黟山,风格卓异,曾自述“近代印人口服而心折者八家——壮年疋丐、念经白丁”(即乔大壮、锺子年、邓尔疋、寿石工、易大厂、简经纶、齐白石、陈半丁),其中数家为黟山派印人或受黟山印学影响者,故观其印迹,终以黟山风骨为多。

    近代以来,究风格之要,黄牧甫、吴昌硕二家可谓印学之典范,黄侧重“印外求印”,光洁朗健,所治印更趋于“印”,且精准近于险绝;吴侧重“印从书出”,苍迈浑朴,所治印更趋于“书”,且运用几乎随意。凡艺术近于险绝者,标格独特,一笔一划几不可易,长短倚侧,一旦增损,皆失中和,牧甫印如欧阳率更书,其角度阴阳,毫厘失而面目远,但有赖其取法多途,百川入海,乃置精微于广大,化刻意为自然。而吴氏乃至于齐白石等人,路数虽狭,气象却大,细微处益损不伤其大雅。齐治源于黄、吴二家颇有会心。曾有联语云:“冲白不痈黄劵叟;切朱有力吴缶翁。”世人赏牧甫印,爱其朱文精雅者多,而齐氏指出其白文印看似平直,其实爽利;世人赏缶卢印,爱其白文古朴者多,而齐氏指出其朱文印看似粗重,其实坚挺。此联各有侧重,盖不可以互文观。又有联语云:“一代词宗朱沤尹;百年印长黄士陵。”以印学之牧甫比词学之朱彊村,则推尊牧甫之意显然。

    齐氏取黄、吴二家之长,治印善于“写意”,变化多端,酣畅淋漓。余曾整理其遗存印蜕数百方,于此甚有所感。“写意”乃艺术终极之方,从作者论,则有得于言情抒怀,从作品论,则有得于雅正自然,治印若能于方寸之间,游刃之余,近乎写意,则几化境。黟山印风,总体整饬,原不以写意见长,而牧甫巨手,化虫为龙,变化莫测,遂见其能。齐氏以黟山为骨,自运切刀之法,故笔画于娟秀之中见顿挫,于断续之间得沉郁,斯可谓运用黟山而非效颦也。兼之早年习秦汉印与流派印之基础,综合源流,自出机杼,质而能巧,和而不俚,实为难得。

 

图五:齐治源刻《聊斋志异篇目印》局部

 

    齐氏善作多字印,乐而不疲,多以扁平石片为之,所作面目协调、合而有度,多可与其书风相参会。又喜作组印,如《聊斋志异篇目印》竟多至四百八十八方,诸印面目各异,整体风格统一,匠心运处,颇见甘苦,非等闲印人所能办也,其善于变化,亦可见其“写意”之功。此两种印及其部分零散作品则不限于黟山印风,多有“印从书出”之趣味,可见齐氏仰慕黟山而不囿于黟山;今人习黟山者不能旁涉他家,则病也。齐氏取法黟山已属后期,故黟山实属点染,实属借力,此亦可见齐氏目光高远、善于化用。⑧

 

图六:齐治源刻多字印

 

    齐氏之后,天津习黟山印风允称大家者必举张牧石。张牧石(一九二八——二〇一一),名洪涛,谱名德彝,因印风宗黄牧甫,又曾师从寿石工,改名牧石,字介盦(取其介如石之意),因曾得黄牧甫“邱园”印,号邱园。张氏早年从齐治源游,齐氏推尊黄牧甫对其容有影响,后经邻居、津门名士冯璞介绍拜寿石工为师,并因同门之谊与巢章甫交游,书画鉴藏见识颇得增益。并擅小学、辞章之学,与寇梦碧、陈机峰并称“津门三子”,学术颇得时贤称誉,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与张伯驹交往甚密,张伯驹将张牧石与陈巨来称为篆刻界“南陈北张”。

    张氏十五岁始学治印,后经寿石工等人指点,将钻研黟山印学,但彼时南北地迥,印谱难寻,幸得容庚以珍藏牧甫印谱多册自粤相寄,其中多印为传世印谱所未见者,又因曾由齐治源引荐而从蓝云学,张氏乃探骊珠,逐步登峰,故四十岁至六十五岁之间,以牧甫印风为皈依,用刀爽利劲健,章法文气十足,用广大而致精微,精品迭出。在所着《篆刻经纬》中评价黄牧甫云:“犀利无前的刀法刻出秦汉印之銛锐棱峭、高古朴拙的韵味。其腕力之强,堪称无双……沉稳中见流动、挺劲中寓秀雅,貌似平直而极活脱,静动、方圆、巧拙互为参见。其用刀刃薄锋利,是此前主张刻印要用钝刀的革新。他的学生李尹桑曾说:‘悲庵之学在贞石,黟山之学在吉金;悲庵之功在秦汉以下,黟山之功在三代以上。’马国权兄以为此语未见其全,牧甫虽得力金文特多,但主要仍在秦汉,因此说其工只在吉金或三代以上吉金更是未见其全的。此论甚确。”⑨张氏继承牧甫印风,即如其评牧甫之所论,并于牧甫印风广大之中得其巧妙。牧甫治印之巧妙,在定中有变,硬中得活,张氏颇参悟之。曾大量临摹牧甫印,然非亦步亦趋,而能别具心裁,在章法之布局和结字之倚侧上颇得巧、俏之致,临摹尚且如此,而自运更擅发挥。

 

图七:张牧石临摹黄牧甫印(图片下方为黄牧甫原印,上方为张牧石临印)

 

图八:张牧石“天津杨柳青画店制”同文异构印

 

    张氏学牧甫印,早期极臻化境,且腕力雄强,刀法精准,其后腕力渐有不济,但能不减韵致,则有赖于学养,故仍文气瀰漫,深雅非凡。此时张氏之印,若与书作参看,已见“印从书出”之趣味,用笔不一味平直光滑,结字不一味斩钉截铁,由“印”而近于“书”,实已是“写意”之黟山。六十五岁以后,或因体力所致,兼从缶卢取法。其实,张氏对缶卢印风素有推崇,《篆刻经纬》尝言:“吴昌硕能以写石鼓文苍朴雄浑的笔法刻印,开拓了富有写意的篆刻艺术新径。其郁勃雄伟的气魄和逋峭古拙的风貌,是一时无两的。”⑩张氏取法缶卢,不以郁勃雄伟、逋峭古拙为主,而参会“写意”,达到印从书出,书印结合,故而从心所欲,法于无法。此齐治源与张牧石异曲同工之所在,皆甚得黟山印髓而臻于写意之境。(11)

    张氏之后,沽上习黟山印风最精纯者,允推曲世林。曲世林(一九四五——),号愚辰,别署辰芬,因印宗黟山,故自号师黟山人,斋号师黟山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张牧石学治印,并得龚望、余明善等人指教。张牧石《题曲世林印谱》诗云:“愚辰篆学有宗工,摹汉追秦法牧翁。为印为人同古道,不教狂谲染时风。”曲氏自秦汉印至于赵之谦、吴让之、黄牧甫,治印无一笔无来处,弃绝时俗尘滓,其刀法之精纯、章法之雅正有直追黟山之势。其始学印章之时虽已过而立之年,但直至七十岁治印尚能腕力雄强,令人艷羡。其所治印,有一往无前之势,然每治印,必辗转精思,修订佳构,故品读细节,颇可见匠心寄托之处。

    曲氏《治印有感》诗云:“刃游方寸雕虫技,私淑冷君师攘黟。走马塞针精妙处,个中甘苦自家知。”曲氏印学博参诸派而能得黟山正法,颇得印内求印与印外求印之真谛,笔者曾跋曲氏印屏云:“流派印中,亦有巨流、涓滴之别,若黟山者,可谓大宗,庞纳博采,广开法门,观近岁学者之众,且图书整理出版之多,可知也。然今人习黟山印风者有数弊焉,一曰线条直且细,视若针芒,每嫌扎得慌;二曰转折方且硬,触如角铁,每嫌硌得慌;三曰路数单一,取材狭隘,每嫌笨得慌;四曰结构失衡,重心不稳,每嫌悬得慌。彼所以四慌者,盖未见牧甫功力学养之百一也。曲氏治印,绝无此‘四慌’之弊。世人学牧甫,治印线条扁平,曲氏学牧甫,治印线条立体,此最难处。曲氏学黟山殊为纯粹,常自云师黟而出不来。此何伤乎,若以涓滴为师,路途狭窄,出不来则自束也;兹以巨流为师,路数宽广,则波澜壮阔,畅游大海,出不来非困于学也,实学之精且专也。且黄则黄、曲则曲,莫视款识已知有别者,其印因人自异也。故曰师黟,不如曰以黟师印,守故自新,亦可以为师矣。曲氏治印,世人每赞其刀法爽利精准,然刀法之外,更具布局之和谐与感受之张力焉。因其和谐,故无论印面方圆三角,无论二字三字乃至七字九字,皆为调匀,因其富张力,故二字者不觉荒疏,而多字者不觉闭塞也。治印之事,首于技也,无非线条章法二端,唯和谐最难,能至之者可达于艺,乃可言张力,则能不病不弱。欲和谐必包容变化,欲具张力则必冲出印面之外。此亦古人所云‘功夫在其外’。”若论习黟山印学而以学养参会,则张牧石、曲世林诸家莫不如是。

 

图九:曲世林刻《乌夜啼》词组印

 

    曲氏曾言:牧甫所用文字甚多,三代秦汉素材几乎囊括,配合利落冲刀特质,让人终能找到“出口”。传统艺术无非“进”“出”两步,忍得住寂寞,放得开手脚,还要找准先人留下之“机会”。牧甫印则富有“机会”,丰富而充满发展之可能。若换成如齐白石此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奇才,则很难走出前人局限。篆刻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得养。从文字学到书法审美,从印面布局到线条质感,从典籍出处到印石材质,篆刻一门似乎有挖掘不尽之宝藏。(12)此真会心良言,曲氏数十载探索黟山印学之“机会”,养浩然之气,得黟山三昧。津门印人之学黟山而有得者,盖莫不如是也。

 

图十:曲世林治印

 

    曲氏同时,又有韩祝龄,以黄牧甫印学为基础,融化乔大壮印风,卓然有成。韩祝龄(一九六一——),字东石,因雅爱乔大壮印学,号师壮楼主,斋号师壮楼。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师从齐治源,喜三代吉金文字及秦汉碑版,于中山王厝器、三公山碑用力尤多,治印遂学汇多途,由黄牧甫而乔大壮,自成面目,工稳典雅,宁静庄严,富庙堂之气,允为印坛作手。尝有人问张牧石天津印学谁者为优,张氏脱口而出,答曰曲世林、韩祝龄,实非虚誉。

    曲世林《师壮楼印撷·跋》中云:“祝龄书法由石鼓发轫,于两周金文多有涉猎,亦旁及秦权汉篆,以之入印,妥帖自然,正合‘印从书出’之意。印章则从先秦古鉨、秦汉印入手,根基扎稳,后转而放眼明清流派印……于黟山印人研究颇深。寿石工印刚健圆转醇厚秀逸之神态,邓尔疋用字取材之广简,琴斋书印率真旷达之意象,对其篆刻取法多有影响。尤其对华阳乔大壮之印读之甚精,用力最勤,将乔氏印虚实欹正、挪让穿插之章法,圆方自适之形与神,烂熟于胸。虽然从未临刻过一方,但所作多有乔氏风神,继承了黟山派用刀光洁而不失古趣,清劲洁净典雅之印风,真善学者也。先师张公牧石先生曾以学乔氏者韩君第一誉之。”并有诗赞云:“却看书印寓圆方,儒雅劲遒存古香。文字意追三代上,黟山而后有韩郎。”(13)张牧石、曲世林之学牧甫,均曾勤勉临习,而韩氏学黟山、波外,则未尝临一方印,全凭观而味之,化而运之,此与他人不同之处也,可见其善于运用,且所学在于牧甫之雄健、大壮之温雅,故而印风端严深邃,抒怀写心。

    印学之“印外求印”是流派印之巨大贡献,与“印从书出”为印学拓展之两大途径。二者间并无高低之分,唯“印外求印”已为印学具眼者所共识,而“印从书出”则当以个人书风之特色与治印风格之塑造为条件。黟山印风固“印外求印”之典型,而如欲“印从书出”则非易事。张、曲、韩三家治印,入手则直接黟山,张氏从“印外求印”到“印从书出”之过程,存在于取法风格之转变与自身书风之渗透;而韩氏自始即能将“印外求印”与“印从书出”有机结合,实为黟山印学之一大进步。此与韩氏对甲骨、金文、篆书之研究及多年中锋临书之养成有极大关系,尤其金文之研习有助于增进其书、印之间密切关系,故其书如“铸”,其印如书。牧甫之印总体以“方”见长,而韩氏之印总体则以“圆”见长,此亦将波外印风引而伸之之所得也。

 

图十一:韩祝龄书法

 

    韩氏治印,不画印稿,中锋冲刀,两笔则成,其刀法之精准,令人叹为观止,仿佛刀刻即笔书也。亦善治多字印及组印,印文穿插挪移,出人意表,至险绝为冲和,寓错落于停匀,实大方之家也。

 

图十二:韩祝龄治印

 

    黟山流派印人中,乔大壮以天资异禀,兼腹有诗书,治印戛戛独造,精严之中刚柔并济,雄壮之内巧妙自然,为印学之温柔敦厚者,印风颇具抒情性。此其对黟山印学之发展。韩氏以心领神会之能,旁参博运之功,丰富乔氏印学之内容,拓展乔氏印风之境界,则又一进步也。

    清代以后,天津印人因摹古之习气既久且坚,纵有名家,却罕见独自树立之士,其间偶燃星火,未成燎原之势,更无可谓印学流派之产生。近代以来,学通南北,流派印之影响于三津日益明显,但或因印人学力不济、刀法不精,或因印风不够淳正、特色不明,亦未成为规模。有于一地成名者,放之四海而逊色,有于一时可观者,然多属实用性大于艺术性、文献价值大于艺术价值。当代信息媒介流畅,网络号称“万维”,印人参考便捷,学术易会多元,已非流派印产生之时代,而实在进入流派印借鉴运用、融会综合之时代。黟山印风之流入津门,其迹可寻,其绩可彰,尤为难得,打破过往摹古之风,成为流派印繁孳之成功案例,此亦证明黟山印学法门之广大。本文所举齐、张、曲、韩四家,学有渊源,印堪典范,榜之印史亦有其自,虽非津门黟山印风之全体,然代表性之作家也。他日言印学史者,若置津门印人之席地,当于此可观。

 

    注释:

    ①《天津通志·旧志点校卷(中)》,天津市地方志编修委员会编著,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06,P192。并参见《沽上文谭》,章用秀着,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01,P161。

    ②参见《天津古代城市发展史》,郭蕴静等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09,P406。

    ③参见《典籍中的北辰(赵野词条)》,杨光祥主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06,P750-752。

    ④参见《沽上文谭》,章用秀着,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01,P168。

    ⑤参见《天津古代城市发展史》,郭蕴静等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09,P406。《津门诗钞(上)》,梅成栋纂,卞僧慧、濮文起校点,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01,P43。

    ⑥参见《天津书画艺术史》,尹沧海主编,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5月版,P100-103。

    ⑦参见《印人蓝云先生》,尹是程文,《今晚报》2003年3月23日;《栖鹤亭中的蓝云先生》,张金声文,《新天津》2014年11月8日。

    ⑧参见《齐治源书法篆刻集》,齐新主编,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4月版。

    ⑨《篆刻经纬》,张牧石着,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8月版,P59-60。

    ⑩《篆刻经纬》,张牧石着,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8月版,P60-61。

    ⑾参见《张牧石印谱》,张牧石着,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版,并书后赵祥立所作后记。

    ⑿见《曲世林——给自己一座世外桃源》,《新金融观察报》2017.10.23。

    (13)见《师壮楼印撷》,韩祝龄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7月版。

 

魏暑临

 

    魏暑临,字子夏,号延堂,天津人,现为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成语文化研究会理事、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天津市诗词学会理事、南开大学吴玉如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郑州市金石文化研究会研究员、天津市李叔同-弘一大师研究会会员等。着有《书坛巨匠吴玉如》《“津门三子”与荣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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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正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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