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文人翰墨:“善良的面向”——马识途和他的书法
文人翰墨:“善良的面向”——马识途和他的书法
张瑞田
2020年10月,中国作协与相关部门为马识途先生的小说《夜谭续记》举办作品研讨会,文学评论家施战军讲了这样的一段话:“马识途的作品像是一排可以折叠的屏风。在折叠面的皱褶里,藏着我们很少见识的东西,而这些刚好是最精粹的、属于最民间的、文化的、传统的东西。……在马识途的小说中,能看见人再卑微地活着,都有善良的面向。”我是马识途先生的文学读者,也是先生书法的热爱者。今年6月,往重庆参观“魂系中华——马识途书法展”,想起了施战军的这段话,我觉得,这段话也适合我们解读马识途的书法。关注马识途的书法有30年了。1995年,往成都拜访马识途先生,在他的家中,他向我讲述了他的革命生涯和文学写作,讲到他的“换笔”和书法。线条清晰,信息量很大。那一年他已是80岁的老人,思维敏捷,步履轻快,一股特有的生命活力扑面而来。记得我与他谈到作家的“换笔”,也就是从手写到电脑打字的问题。他说,电脑打字很方便,是作家们需要重视的技能。彼时,作家们对“换笔”有复杂的心态,一是对五笔一类的打字技术茫然,有机器恐惧症,二是舍不得丢下写字的感觉,总觉得一字一字地在稿纸上笔耕,才是作家真实的状态。而马识途不这样看,他肯定了电脑写作,认为这是一种趋势。于是,他“换笔”了,用电脑写作。他不仅是使用电脑写作的第一批中国作家,也是年龄最大的作家。八十高龄的作家,一如四川山间的翠竹,笔挺苍翠,生机盎然。那时,我还没有换笔,原因是总也记不住五笔的打字规则,依然靠一支笔写作。直到进入21世纪,到了必须换笔的时候,才到键盘上摸索。马识途与年轻人一样时尚,他及时换笔,给作家们做出了表率。以作家换笔为话题,我们谈到新技术对作家写作的影响,他觉得,技术将改变世界,技术也会改变作家们的工作方式。马识途真的时尚,他看到了时代的变迁和未来的变化。有趣的是,与马识途探讨了新技术写作的便捷,也谈到了传统书法的现实魅力。彼时,马识途的书法经常在报刊发表,那一笔自有佳处的书法,成为了鲁迅、郭沫若、茅盾、叶圣陶、台静农、沈从文、谢无量、李準等人之后被人瞩目的文人书法。在马识途的家中,我的脑海里交叉着两个异样的词,一个是电脑写作,一个是文人书法,一个领时代之先,一个富有历史意蕴,它们交汇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感受着眼前这位经历人间风雨的革命者、文化人,觉得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肩上。
《为天 能耐》联
与马识途先生第一次见面,收获颇多。不久,我写了一篇专访,着意他的“换笔”和书法。此后,在北京中国作家协会的新春茶话会上又见到马识途,往前请安,他笑呵呵地打招呼,慈祥、敦厚。这时,他笔耕不辍,散文、小说屡屡见诸报刊。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让子弹飞》热映,人们再一次注意到90多岁的马识途,宝刀不老,生命之树常青。马识途先生,了不起!2020年,马识途先生106岁了,出版了《夜谭续记》。这是他的封笔之作,为此他说:“我年已106岁,老且朽矣,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因此,拟趁我的新著《夜谭续记》出版并书赠文友之机,特录出概括我生平的近作传统诗五首,未计工拙,随赠书附赠求正,并郑重告白:从此封笔。”马识途粉丝无数,当然希望读到他的文学新作,然而,毕竟是106岁的老人了,他封笔休息,爱他的读者能够理解。有趣的是,写文章的笔封起来了,写毛笔字的笔依然活跃。马识途的艺术趣味,向他的书法集中了。“马识途的作品像是一排可以折叠的屏风。在折叠面的皱褶里,藏着我们很少见识的东西,而这些刚好是最精粹的、属于最民间的、文化的、传统的东西……” 施战军谈的是马识途先生的文学,以此为路径看他的书法,也是恰当的、中肯的。的确,马识途的书法也是“在折叠面的皱褶里,藏着我们很少见识的东西,而这些刚好是最精粹的、属于最民间的、文化的、传统的东西”。艺术语言是相通的,不管是他的文学作品还是书法作品,精神的一致性显而易见。在重庆文联美术馆的“魂系中华——马识途书法展”上,我逐一欣赏了马识途先生的书法作品,其中有历尽人间沧桑的感喟,有改变旧世界的革命者的回眸,也有哲人的沉思、文人的遐想。显然,这是别样的书法展览,展出的一件件书法作品,就是一个个有沉思和遐想的生命。扩而广之,这个书法展展出的就是马识途先生这个人。
告白
我被马识途先生的“告白”倾倒。这份“告白”可视为马识途对自己书法生涯的写照,也是他对观众们所讲的肺腑之言。老人家谦逊、达观,质朴、真诚地告诉我们——“余自幼学隶,临池汉碑垂九十载,因未得神韵,无大进步。及长,忙于公务及文学创作,未亲看(翰)墨。惟公余之暇兴之所至,偶操笔墨以自娱耳。迄未敢以书法家自命也。今正当党庆百年之际,四川省文联、四川省作协、重庆市文联与著名‘诗婢家’合作,于重庆市举办余之书法展,余感佩之余尤多惶愧,兹敦请书界同仁及至亲好友光临赐教,余不胜感激之至。二〇二一年六月写字人马识途谨白。时年百〇七岁。”马识途以行书书之,笔间甚遒。我不知道该怎样评述这件脱去了人间烟火的墨迹,显然,传统书论和时下的时髦话语都无法言及深处。这是以真实的情感,以107岁的生命历程,以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的口吻,讲自己写字的经过,简单、轻松,自信、从容。文人气质溢于笔墨之间。我相信,马识途先生的“告白”是当代文人书法的代表作品之一。理由简单,“告白”有生命温度,有人格力量。在“告白”中,马识途强调了自己对汉碑的热爱,他断断续续临习了90载,始有今天的面貌。当代文人书法,多半以行草书取胜,比如鲁郭茅,比如沈从文、谢无量、钱钟书、傅雷等,他们沉浸晋唐,倾向帖学,腕下起伏跌宕,蔚为大观。与之相比,李準与马识途喜爱汉魏碑刻,李準独钟“龙门二十品”,马识途在汉代隶书中徜徉,成为当代“文人碑学”的代表人物。这次“魂系中华——马识途书法展”展出的隶书作品居多,值得称道的有对联“与万卷诗书为友,留一根脊骨做人”“文章直欲清如水,气宇何妨峻似山”“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隶书横批“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隶书中堂“桂林阳朔之游兴”“千古沧桑到此楼”,等等,代表了马识途先生的隶书创作。马识途用笔简练,喜以中锋入纸,因此字态沉稳,具有独特的个人风格。长久以来一直关注马识途先生的书法创作,他历年的展览我都会认真拜观,从马识途的一笔一画中体味他的心境、他的书法观,以及,他在书法中所寄托的情怀。马识途是文人,他写字,自然与传统文人的笔墨汇通,写字,是写心写志,锤炼君子品格,感悟士子之道。他不是专业书法家,没有时间剖析一帖一字的来路,也没有时间寻求形式的变化,他秉笔写字,清清白白,安安静静;他不追求视觉冲击力,却对每一幅字的文辞格外看重,这一点,他与传统文人的精神追索是一致的。其实,当代书法对“写字”的单一性强调极其危险。书法是综合艺术,怎么可能与文学分家呢?羊欣在《采古来能书人名》中讲了三国韦诞的故事,发人深省。他说:“魏明帝起凌云台,误先钉榜而未题,以笼盛诞,轱辘长絙引之,使就榜书之。榜去地二十五丈,诞甚危惧,乃掷其笔,比下焚之。乃戒子孙,绝此楷法,著之家令。”韦诞本是五都太守,有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却被当成书法家而被吊笼升至高处题榜,令其倍觉耻辱,乃告诫后人,绝对不能这么干。再看今天,恰恰相反,有多少书法家希望自己被吊笼升到高处题榜,这样的场景,该有多么大的围观效果啊。观念不同,追求的目的自然不同。
小南海僧舍题壁
马识途先生有革命理想,行政管理、文学写作都有光辉的篇章。基于此,他的书法有了深厚的人生基础。在《马识途百岁书法集》中,我读到一幅隶书作品《小南海僧舍题壁》:“我来自海之角兮天之涯,浪迹江湖兮四海为家,韬光养晦兮人莫我识,风云际会兮待时而发。”这幅作品有一段长跋,既是对诗句的补充,也是对自己的人生陈述:“一九三九年秋,我在鄂西做地下工作,偶游川鄂边小南海小岛古庙,正浏览僧舍题壁诗,老僧捧砚请题。挥笔而就,老僧读后惊问:‘先生无乃有天下之志乎?请留名。’余不应,掷笔而去。”我多次拜读这幅隶书作品,艺术结构暗合传统,人与墨对应,复活了有志文人的笔迹,而贯通其间的气势有着“进则兼济天下”的人格理想。与《小南海僧舍题壁》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隶书《七绝·出峡》。马识途是重庆忠县人,这首七绝展露了他“辞亲负笈出夔关”的心境:“辞亲负笈出夔关,三峡雄风卷巨澜。燕京此去磨长剑,不报国仇誓不还。”跋语描绘了作者口占《出峡》的原由:“一九三一年夏,余甫及冠,负笈出峡,寻求救国之道。船行至夔门峡口,见激流奔涌,雄风浩荡,不觉豪情满怀,口占七绝一首以自励,少年气盛之辞耳。”《小南海僧舍题壁》《七绝·出峡》,“藏着我们很少见识的东西,而这些刚好是最精粹的、属于最民间的、文化的、传统的东西”。
七绝·出峡
马识途先生对隶书偏爱有加,《小南海僧舍题壁》《七绝·出峡》在胎息汉隶的基础上,又得清代隶书韵致,整饬而厚重。两幅作品所书自作诗加深了书法作品的文化内涵,于此想起黄庭坚所言:“余颇留意于学书,修身治经之余,诚胜他习,然要须以古人为师。”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马识途先生的书法是有“善良的面向”的好作品,他本人当然是有思想深度和传统根基的文人书法家。(附图为马识途书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