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暑临:例谈天津印人对黟山印学之接受与发展
例谈天津印人对黟山印学之接受与发展
作者/魏暑临
百年以来,世人对印学之整理研究代有成就,然印学毕竟呈现南盛之势,若论天津印学,罕见知而论之者,查诸印史,编入天津印人者甚少。此原因虽出于多方,然不可不令学者思考。以天津印学史料之梳理与代表性印人之研究为切入点,则可见天津印学从摹古到新变之发展历程,庶几有助于学者之研究,并资今后印人发展所借鉴。
天津印学历史之不显,盖因其摹古之风存尚既久,又少有独立树造之规模。考诸史料,有清至近代天津印人或宗秦汉标格,或承明人风气,究其思理及实践,总囿于摹古之途。查史乘集部所载,名流多如是。民国以降,天津印人摹古者无非如此,而学通南北,欲藉南方诸流派印而自树立者亦伙,然字法、章法、刀法兼善且能言风格者不多。亦可言南方诸流派欲入津门尚古之地,实不易也。而黟山黄牧甫氏印学宛如明澈清新之流、好风凭借之力,于津门印学之影响查有线索,且蔚然大观。
牧甫多年居粤,其治印功业亦多有成于粤,年深地远,风气传播容有时日。天津印人蓝云或为天津接受黄牧甫印风之最早者。蓝云(一九一六——一九九二),原名宝儒,字胜青,别号石斋主人、栖鹤亭长。少嗜篆刻,自学胡匊邻、吴昌硕,曾得《吴昌硕印谱》四册,反复摹刻,渐知刀法。青年时入天津美术馆,从俞品三学文字学,从王雪民学汉印,从张穆斋学古鈢,其后又从王襄学甲骨文,并请益于寿石工,故印法宗秦汉,据闻所刊古鈢印几能乱真,曾为张穆斋代刀,不留痕迹,可见功力深厚。又旁及吴让之、吴昌硕、黄牧甫、齐白石诸家印风,且常以陶文、镜文等入印,颇多能事。一九四二年,二十六岁时欲出版印谱,遂请齐白石审定,即获青眼,齐氏以七十九岁高龄欣然为其印谱题籖。
蓝云对黄牧甫印风关注较早。一九三五年,黄少穆编有《黟山人黄牧甫先生印谱》四册,经西泠印社石印,蓝氏即购得,心追手摹,颇得黟山风貌。又曾得友人所赠黄牧甫原印二方,体味其薄刃冲刀之法,益得领会。其印风虽不专宗黟山,但因刀法之能,遂易入黟山境界。
齐治源曾评云:“其四五十岁时,印艺已臻炉火纯青,所刻诸体,各有独到,而总起来,又是一家面目,形成自己风格,貌朴而骨清,神足而气静,融前贤诸家之长,而又不失秦汉之本,可谓能事尽矣。”其所谓“所刻诸体,各有独到”,自包括黟山一体,另所谓“又是一家面目”“不失秦汉之本”,亦诚然知者之论也。①
图一:蓝云治印
蓝云同时,又有齐治源为早期于天津倡导牧甫印学人士之一。齐氏与蓝云同庚,且为友好。早年曾订蓝氏治印笔单,又知蓝氏从学于王雪民,而彼时齐氏亦始从王氏学,遂与蓝氏结识定交。
齐治源(一九一六——二〇〇一),名植橼,依排行自署齐七,号智园,自幼随舅父、天津学人王猩酋习北碑、汉隶,兼及小学、经史,曾师从王襄研习甲骨、金文之学,从王雪民习篆刻,并受锺子年、寿石工等先生指教,因收藏四海印人印章颇丰,故斋名千石印室。
齐氏治印初宗秦汉,触类旁通,晚好黟山,风格卓异,曾自述“近代印人口服而心折者八家——壮年疋丐、念经白丁”(即乔大壮、锺子年、邓尔疋、寿石工、易大厂、简经纶、齐白石、陈半丁),其中数家为黟山派印人或受黟山印学影响者,故观其印迹,终以黟山风骨为多。
近代以来,究风格之要,黄牧甫、吴昌硕二家可谓印学之典范,黄侧重“印外求印”,光洁朗健,所治印更趋于“印”,且精准近于险绝;吴侧重“印从书出”,苍迈浑朴,所治印更趋于“书”,且运用几乎随意。凡艺术近于险绝者,标格独特,一笔一划几不可易,长短倚侧,一旦增损,皆失中和,牧甫印如欧阳率更书,其角度阴阳,毫厘失而面目远,但有赖其取法多途,百川入海,乃置精微于广大,化刻意为自然。而吴氏乃至于齐白石等人,路数虽狭,气象却大,细微处益损不伤其大雅。齐治源于黄、吴二家颇有会心。曾有联语云:“冲白不痈黄劵叟;切朱有力吴缶翁。”世人赏牧甫印,爱其朱文精雅者多,而齐氏指出其白文印看似平直,其实爽利;世人赏缶卢印,爱其白文古朴者多,而齐氏指出其朱文印看似粗重,其实坚挺。此联各有侧重,盖不可以“互文”观。又有联语云:“一代词宗朱沤尹;百年印长黄士陵。”以印学之牧甫比词学之朱彊村,则推尊牧甫之意显然。
齐氏取黄、吴二家之长,治印善于“写意”,变化多端,酣畅淋漓。余曾整理其遗存印蜕数百方,于此甚有所感。“写意”乃艺术终极之方,从作者论,则有得于言情抒怀,从作品论,则有得于雅正自然,治印若能于方寸之间,游刃之余,近乎写意,则几化境。黟山印风,总体整饬,原不以写意见长,而牧甫巨手,化虫为龙,变化莫测,遂见其能。齐氏以黟山为骨,自运切刀之法,故笔画于娟秀之中见顿挫,于断续之间得沉郁,斯可谓运用黟山而非效颦也。兼之早年习秦汉印与流派印之基础,综合源流,自出机杼,质而能巧,和而不俚,实为难得。
图二:齐治源刻《聊斋志异篇目印》局部
齐氏善作多字印,乐而不疲,多以扁平石片为之,所作面目协调、合而有度,多可与其书风相参会。又喜作组印,如《聊斋志异篇目印》竟多至四百八十八方,诸印面目各异,整体风格统一,匠心运处,颇见甘苦,非等闲印人所能办也,其善于变化,亦可见其“写意”之功。此两种印及其部分零散作品则不限于黟山印风,多有“印从书出”之趣味,可见齐氏仰慕黟山而不囿于黟山;今人习黟山者不能旁涉他家,则病也。齐氏取法黟山已属后期,故黟山实属点染,实属借力,此亦可见齐氏目光高远、善于化用。②
图三:齐治源刻多字印
齐氏之后,天津习黟山印风允称大家者必举张牧石。张牧石(一九二八——二〇一一),名洪涛,谱名德彝,因印风宗黄牧甫,又曾师从寿石工,改名牧石,字介盦(取其介如石之意),因曾得黄牧甫“邱园”印,号邱园。张氏早年从齐治源游,齐氏推尊黄牧甫对其容有影响,后经邻居、津门名士冯璞介绍拜寿石工为师,并因同门之谊与巢章甫交游,书画鉴藏见识颇得增益。并擅小学、辞章之学,与寇梦碧、陈机峰并称“津门三子”,学术颇得时贤称誉,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与张伯驹交往甚密,张伯驹将张牧石与陈巨来称为篆刻界“南陈北张”。
张氏十五岁始学治印,后经寿石工等人指点,将钻研黟山印学,但彼时南北地迥,印谱难寻,幸得容庚以珍藏牧甫印谱多册自粤相寄,其中多印为传世印谱所未见者,又因曾由齐治源引荐而从蓝云学,张氏乃探骊珠,逐步登峰,故四十岁至六十五岁之间,以牧甫印风为皈依,用刀爽利劲健,章法文气十足,用广大而致精微,精品迭出。在所着《篆刻经纬》中评价黄牧甫云:“犀利无前的刀法刻出秦汉印之銛锐棱峭、高古朴拙的韵味。其腕力之强,堪称无双……沉稳中见流动、挺劲中寓秀雅,貌似平直而极活脱,静动、方圆、巧拙互为参见。其用刀刃薄锋利,是此前主张刻印要用钝刀的革新。他的学生李尹桑曾说:‘悲庵之学在贞石,黟山之学在吉金;悲庵之功在秦汉以下,黟山之功在三代以上。’马国权兄以为此语未见其全,牧甫虽得力金文特多,但主要仍在秦汉,因此说其工只在吉金或三代以上吉金更是未见其全的。此论甚确。”③张氏继承牧甫印风,即如其评牧甫之所论,并于牧甫印风广大之中得其巧妙。牧甫治印之巧妙,在定中有变,硬中得活,张氏颇参悟之。曾大量临摹牧甫印,然非亦步亦趋,而能别具心裁,在章法之布局和结字之倚侧上颇得巧、俏之致,临摹尚且如此,而自运更擅发挥。
图四:张牧石临摹黄牧甫印
(图片下方为黄牧甫原印,上方为张牧石临印)
图五:张牧石“天津杨柳青画店制”同文异构印
张氏学牧甫印,早期极臻化境,且腕力雄强,刀法精准,其后腕力渐有不济,但能不减韵致,则有赖于学养,故仍文气瀰漫,深雅非凡。此时张氏之印,若与书作参看,已见“印从书出”之趣味,用笔不一味平直光滑,结字不一味斩钉截铁,由“印”而近于“书”,实已是“写意”之黟山。六十五岁以后,或因体力所致,兼从缶卢取法。其实,张氏对缶卢印风素有推崇,《篆刻经纬》尝言:“吴昌硕能以写石鼓文苍朴雄浑的笔法刻印,开拓了富有写意的篆刻艺术新径。其郁勃雄伟的气魄和逋峭古拙的风貌,是一时无两的。”④张氏取法缶卢,不以郁勃雄伟、逋峭古拙为主,而参会“写意”,达到印从书出,书印结合,故而从心所欲,法于无法。此齐治源与张牧石异曲同工之所在,皆甚得黟山印髓而臻于写意之境。⑤
张氏之后,沽上习黟山印风最精纯者,允推曲世林。曲世林(一九四五——),号愚辰,别署辰芬,因印宗黟山,故自号师黟山人,斋号师黟山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张牧石学治印,并得龚望、余明善等人指教。张牧石《题曲世林印谱》诗云:“愚辰篆学有宗工,摹汉追秦法牧翁。为印为人同古道,不教狂谲染时风。”曲氏自秦汉印至于赵之谦、吴让之、黄牧甫,治印无一笔无来处,弃绝时俗尘滓,其刀法之精纯、章法之雅正有直追黟山之势。其始学印章之时虽已过而立之年,但直至七十岁治印尚能腕力雄强,令人艷羡。其所治印,有一往无前之势,然每治印,必辗转精思,修订佳构,故品读细节,颇可见匠心寄托之处。
曲氏《治印有感》诗云:“刃游方寸雕虫技,私淑冷君师攘黟。走马塞针精妙处,个中甘苦自家知。”曲氏印学博参诸派而能得黟山正法,颇得印内求印与印外求印之真谛,笔者曾跋曲氏印屏云:“流派印中,亦有巨流、涓滴之别,若黟山者,可谓大宗,庞纳博采,广开法门,观近岁学者之众,且图书整理出版之多,可知也。然今人习黟山印风者有数弊焉,一曰线条直且细,视若针芒,每嫌扎得慌;二曰转折方且硬,触如角铁,每嫌硌得慌;三曰路数单一,取材狭隘,每嫌笨得慌;四曰结构失衡,重心不稳,每嫌悬得慌。彼所以四慌者,盖未见牧甫功力学养之百一也。曲氏治印,绝无此‘四慌’之弊。世人学牧甫,治印线条扁平,曲氏学牧甫,治印线条立体,此最难处。曲氏学黟山殊为纯粹,常自云师黟而出不来。此何伤乎,若以涓滴为师,路途狭窄,出不来则自束也;兹以巨流为师,路数宽广,则波澜壮阔,畅游大海,出不来非困于学也,实学之精且专也。且黄则黄、曲则曲,莫视款识已知有别者,其印因人自异也。故曰师黟,不如曰以黟师印,守故自新,亦可以为师矣。曲氏治印,世人每赞其刀法爽利精准,然刀法之外,更具布局之和谐与感受之张力焉。因其和谐,故无论印面方圆三角,无论二字三字乃至七字九字,皆为调匀,因其富张力,故二字者不觉荒疏,而多字者不觉闭塞也。治印之事,首于技也,无非线条章法二端,唯和谐最难,能至之者可达于艺,乃可言张力,则能不病不弱。欲和谐必包容变化,欲具张力则必冲出印面之外。此亦古人所云‘功夫在其外’。”若论习黟山印学而以学养参会,则张牧石、曲世林诸家莫不如是。
图六:曲世林刻《乌夜啼》词组印
曲氏曾言:牧甫所用文字甚多,三代秦汉素材几乎囊括,配合利落冲刀特质,让人终能找到“出口”。传统艺术无非“进”“出”两步,忍得住寂寞,放得开手脚,还要找准先人留下之“机会”。牧甫印则富有“机会”,丰富而充满发展之可能。若换成如齐白石此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奇才,则很难走出前人局限。篆刻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得养。从文字学到书法审美,从印面布局到线条质感,从典籍出处到印石材质,篆刻一门似乎有挖掘不尽之宝藏。⑥此真会心良言,曲氏数十载探索黟山印学之“机会”,养浩然之气,得黟山三昧。津门印人之学黟山而有得者,盖莫不如是也。
图七:曲世林治印
曲氏同时,又有韩祝龄,以黄牧甫印学为基础,融化乔大壮印风,卓然有成。韩祝龄(一九六一——),字东石,因雅爱乔大壮印学,号师壮楼主,斋号师壮楼。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师从齐治源,喜三代吉金文字及秦汉碑版,于中山王厝器、三公山碑用力尤多,治印遂学汇多途,由黄牧甫而乔大壮,自成面目,工稳典雅,宁静庄严,富庙堂之气,允为印坛作手。尝有人问张牧石天津印学谁者为优,张氏脱口而出,答曰曲世林、韩祝龄,实非虚誉。
曲世林《师壮楼印撷·跋》中云:“祝龄书法由石鼓发轫,于两周金文多有涉猎,亦旁及秦权汉篆,以之入印,妥帖自然,正合‘印从书出’之意。印章则从先秦古鉨、秦汉印入手,根基扎稳,后转而放眼明清流派印……于黟山印人研究颇深。寿石工印刚健圆转醇厚秀逸之神态,邓尔疋用字取材之广简,琴斋书印率真旷达之意象,对其篆刻取法多有影响。尤其对华阳乔大壮之印读之甚精,用力最勤,将乔氏印虚实欹正、挪让穿插之章法,圆方自适之形与神,烂熟于胸。虽然从未临刻过一方,但所作多有乔氏风神,继承了黟山派用刀光洁而不失古趣,清劲洁净典雅之印风,真善学者也。先师张公牧石先生曾以学乔氏者韩君第一誉之。”并有诗赞云:“却看书印寓圆方,儒雅劲遒存古香。文字意追三代上,黟山而后有韩郎。”⑦张牧石、曲世林之学牧甫,均曾勤勉临习,而韩氏学黟山、波外,则未尝临一方印,全凭观而味之,化而运之,此与他人不同之处也,可见其善于运用,且所学在于牧甫之雄健、大壮之温雅,故而印风端严深邃,抒怀写心。
印学之“印外求印”是流派印之巨大贡献,与“印从书出”为印学拓展之两大途径。二者间并无高低之分,唯“印外求印”已为印学具眼者所共识,而“印从书出”则当以个人书风之特色与治印风格之塑造为条件。黟山印风固“印外求印”之典型,而如欲“印从书出”则非易事。张、曲、韩三家治印,入手则直接黟山,张氏从“印外求印”到“印从书出”之过程,存在于取法风格之转变与自身书风之渗透;而韩氏自始即能将“印外求印”与“印从书出”有机结合,实为黟山印学之一大进步。此与韩氏对甲骨、金文、篆书之研究及多年中锋临书之养成有极大关系,尤其金文之研习有助于增进其书、印之间密切关系,故其书如“铸”,其印如书。牧甫之印总体以“方”见长,而韩氏之印总体则以“圆”见长,此亦将波外印风引而伸之之所得也。
图八:韩祝龄书法
韩氏治印,不画印稿,中锋冲刀,两笔则成,其刀法之精准,令人叹为观止,仿佛刀刻即笔书也。亦善治多字印及组印,印文穿插挪移,出人意表,至险绝为冲和,寓错落于停匀,实大方之家也。
图九:韩祝龄治印
黟山流派印人中,乔大壮以天资异禀,兼腹有诗书,治印戛戛独造,精严之中刚柔并济,雄壮之内巧妙自然,为印学之温柔敦厚者,印风颇具抒情性。此其对黟山印学之发展。韩氏以心领神会之能,旁参博运之功,丰富乔氏印学之内容,拓展乔氏印风之境界,则又一进步也。
以上所举数家印学之成就,足可见黟山印风之流入津门,其迹可寻,其绩可彰,打破过往摹古之风,成为流派印繁孳之成功案例,此亦证明黟山印学法门之广大。本文所举蓝、齐、张、曲、韩诸家,学有渊源,印堪典范,榜之印史亦有其自,虽非津门黟山印风之全体,然代表性之作家也。他日言印学史者,若置津门印人之席地,当于此可观。
注释:
①参见尹是程:《印人蓝云先生》,《今晚报》2003年3月23日;张金声:《栖鹤亭中的蓝云先生》,《新天津》2014年11月8日。
②参见齐新主编:《齐治源书法篆刻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4月版。
③张牧石:《篆刻经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8月版,P59-60。
④张牧石:《篆刻经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8月版,P60-61。
⑤张牧石:《张牧石印谱》,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版,并书后赵祥立所作后记。
⑥《曲世林——给自己一座世外桃源》,《新金融观察报》2017.10.23。
⑦韩祝龄:《师壮楼印撷》,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7月版。
作者简介:魏暑临,天津人。现为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常务理事、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天津市诗词学会理事、天津市弘一大师李叔同研究会会员等。着有《书坛巨匠吴玉如》等。各类作品刊载于《中国金石》《印学研究》《百年西泠》《艺术中国》《集古传薪》《九河寻真》《书法报》《天津文史》《天津日报》《中华活页文选》等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