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一代学者的楷模——忆恩师黄寿昌先生

文章来源:天津美术网时间:2022-10-13 22:25

黄寿昌先生

黄寿昌（1904-1986）字介眉，号小春申外史，晚号无求居士，天津人。祖父好展玩书画，富有收藏。幼承庭训，临习《九成宫》《皇甫君碑》，后习颜真卿《多宝塔》，小楷习王羲之《黄庭经》《孝女曹娥》。入南开中学开始临习魏碑《张黑女墓志》《张猛龙碑》。年逾弱冠，学颜真卿《争座位帖》继学怀仁集《圣教序》，颇有兴趣，遂临习不辍。后随王君石，习《张迁》《礼器》《衡方》《乙瑛》《史晨》《石门颂》《祀三公山》《开母庙》等碑，每临皆逾百通。后又师张君寿临习秦篆《石鼓文》《琅琊台刻石》及《说文解字》。钟鼎则临《散氏盘》《毛公鼎》《大盂鼎》《三颂》等。黄寿昌谦逊好学，曾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民国天津市政府任职。

忆恩师黄寿昌先生

韩石

黄寿昌先生1986年谢世，离开我们已经36年了，但黄老音容笑貌仍然活在我的记忆中，黄老的谆谆教导我也始终没有忘记。在天津书法家同道口中，黄老是一位书法大家，同时又是一位待人真诚、和蔼可亲的睿智长者。

1978年我初中毕业，考入了天津工艺美术学校，受同学影响，我喜欢上了书法，后来由同学引见得以拜黄老为师。记得是一个周日的上午8点钟左右，我们来到黄老家，当时黄老住在鼓楼西门附近的一个老式四合院中，院子不大，坐北朝南，东西两边各有2间房，住着2户人家。黄老家住在最里面的北房，一明两暗，先生住在西边的小间里，其他房间由儿子和孙子居住。我进去时先生已完成了日常的书法创作，正在用放大镜专心看蓝云先生为黄老的弟子刻的四方图章。我们进去后先生简单同我们聊了几句，就让我坐到炕上，我拿出几张用元书纸临写的欧体《九成宫醴泉铭》请先生指导，先生从炕桌上拿起一只小号的毛笔，拔掉笔帽，为我批改。几乎每个字都说到了，有结构问题，有用笔问题，或在字旁批注，或示范一个笔画或示范写一个字。一篇元书纸足足批改了将近半小时。批完书法之后，我请教了一些书法的基础问题，先生叮嘱我说：“平时用长锋大楷羊毫笔书写，使用墨汁要兑一点水，这样用笔会流畅一些。最关键临帖要慢，观察要仔细点，不可草率。”我的同学又请教了一些读书问题，先生说学习古文先要学好“四书”，建议到东北角文庙内古籍书店买老版的《四书备旨》，并说，该书内文非常好，旁边的批注也非常好，要精读，最好能背下来。

黄寿昌书北周妖精洞摩崖石刻

第一次到黄老家请教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基本是每周日都要到先生家请教，先生每次批改都非常认真。我由于当时主要精力放在了绘画上，在书法上投入的时间不多，所以进步有点缓慢。先生见此也会批评我，要我多努力。先生最不能容忍的是临摹不认真，临帖尤其不能快，要慢下来，要认真观察原贴的细节，注意间架结构，注意笔划的粗细变化。每当我写字有些许进步时先生会表现得非常高兴，提笔在字旁写上“书写大有进步”。每当受到先生表扬时我会兴奋异常，有“三月不知肉味”之感。

1979年春天，学校安排全班到山东泰山、济南、青岛等地写生一个多月，我在济南买到了10张在天津很不好买到的绵连宣纸。回到天津后我去看望黄老，把在济南买的礼物及宣纸送给老师，先生没有收礼物，只是把宣纸留了下来。我下周去看望黄老时，先生拿出一个用报纸卷好的纸卷，打开后是黄老为我书写的两幅作品，都是1×4尺的条幅，一幅楷书《李白“玉阶怨”》，一幅是草书《杜牧“江南春”》，是用我送给先生的棉连纸书写的，写的都神完气足、活泼潇洒，是先生书法中的精品。收到这两幅先生的馈赠，我当时心情非常激动，把这两幅作品视如珍宝，精裱后一直收藏在身边。

黄寿昌先生与同道研究书法艺术

在黄老家里有时能碰到天津当时的一些书法名宿，如王坚白、单体乾、赵半知、蓝云、张谦等，从先生们的谈话中我也间接学到了很多书法知识，得到了他们的一些鼓励。

对于书法，先生推崇二王，晚年对于王羲之的行书和草书有非常深入的研究。指导学生方面黄老主张从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入手，有一定基础后可同时临摹行书《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草书可学习唐孙过庭《书谱》或王羲之《十七帖》。欧体楷书学好之后如继续深造，可临摹隋碑《龙藏寺》，黄老认为《龙藏寺》的境界高于欧体。有一个师兄楷书基础不好，喜欢临摹《龙藏寺》，黄老指出由于他的功力不到，很多《龙藏寺》细微的提按变化写不出来，建议还要在欧体上打好基础。有的书法爱好者拿来临摹颜体或柳体的书法请先生指教，先生说：“临颜体或柳体绕远了，后面不好同王羲之的行书或草书衔接，因为二者的结体、用笔有较大的不同。”

黄老的书法曾涉猎百家，幼承庭训，随父临书，先学欧体，后从师于津门书法大家华世奎学习颜体楷书，打下良好的基础。青年时期先生广泛地临摹甲骨、金文、秦刻石及多种汉碑，对于《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书谱》《十七帖》用力最深，每种帖临摹都过百通。我记得天津有一位书法家用36种书体写毛主席诗词举办展览，在社会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先生听说后自豪地说：“我可以写出100种不同的书体。”

黄寿昌先生扇面

黄老晚年结识吴玉如先生，结成亦师亦友的关系。受吴玉如的影响，先生重新临摹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后又刻苦地临摹隋碑《龙藏寺》，楷书先变活，后变厚，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出版的第一本大型书法集《当代书法选》中，刊登了先生的一幅楷书作品《毛主席诗词“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在大师、名家云集的作品集中，先生的楷书十分突出，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全国很多书法爱好者就是看到这幅作品知道了天津的黄寿昌先生。

黄寿昌先生题“八一礼堂”

先生非常热衷于公益事业，经常无偿地为企事业单位书写作品或举办书法讲座。我记得天津西南角中学有一批书法爱好者，邀请天津市一些名家去表演示范书法，先生带了我和其他师兄一块前去。在现场，先生书写了很多作品，最后应学校领导的要求书写了学校的校名，后为学校会议室书写了大幅的隶书横幅“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写这幅作品时，先生是从最后一个字开始书写的，给观者带来很大的新奇感。“八一礼堂”巨大的匾牌也是先生写的，据画家王其华先生回忆，写这四个字是在和平区文化馆主办的一次书画表演活动之后，一位军人非常喜欢黄老的书法，请求先生给题个匾，先生没提任何条件，挥笔就写下了“八一礼堂”四个大字，这四个字至今还挂在八一礼堂的大楼上。

1982年先生在一次活动中不幸摔倒，落下了半身不遂的病症，停止了书法艺术的创作，是十分遗憾的事。后来我去看望先生，先生病榻前还放着书法字帖或书法杂志，不时地要翻看。先生对于书法艺术的追求真到了不遗余力的程度。再后来看望先生，先生的言语功能也受到了很大影响，让我们这些弟子看了十分的难受。为了学生们的前途，先生在不能授徒的情况下，介绍弟子们转投到龚望先生门下，我因考上了天津美术学院国画系，学业很忙就没有前去，一直自学书法，直至现在。

黄寿昌先生题初拓魏刁遵墓志铭

先生健康时时常教导我们，不要有名利之心，不要四处钻营，要在书法本体上狠下功夫。先生常用孙过庭《书谱》中的句子教导我们，“或籍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鼓励学生在学问上、书法上多下功夫，不要在应酬上浪费时间。先生自己一直也是这样做的，堪称一代学者的楷模。

对于黄老的书法艺术成就，书法理论家顿子斌先生总结的好，他在《气厚则苍神和乃润——黄寿昌先生书法艺术小议》论文中谈道：“（黄寿昌）筑基于最严谨的楷法，沉浸于二王行草，取二者之长，使其楷行草出入于‘法’‘韵’之间。同时熔铸颜书。与上溯汉魏晋三代，其书气息高古、浑穆，圆融。可谓渊默而雷动，宁静中别具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潘天寿论画曾曰‘奇中能见不奇，平中能见不平，则大家矣’。书法亦然。黄寿昌先生一生默默笔耕，从不张扬，以平取胜，实至名归”。

顿先生之言，堪称定评也！

2022年10月12日定稿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