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曾经走向世界。自隋唐始,它对汉文化圈的日本、朝鲜以及东南亚诸国影响巨大。鸦片战争前后,从广东口岸外销的表现中国风情的纸本画、玻璃画、彩色版画、写实的“洋画”以及外销瓷上的画等对西方都有所影响。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被掠夺的书画和其他艺术品在西方广受欢迎,产生了一定的中国画审美基础。还一度产生了一些对汉学,特别是对敦煌学有兴趣的外国探险家,如英国的斯坦因、俄国人奥登堡,以及中国绘画的研究者,如法国的艾黎·福尔、美国的高居翰。
中国画走向世界,就我的感觉,除了有利条件外,还至少面临三重困境:
首先,物理困境。这主要指地域交通、资讯交流等现实阻隔。无须抽象,从我2013 年 11 月赴港出席一个论坛说起吧。蒙“第三届国际书画艺术发展论坛”抬爱,我论文获奖并应邀与会。而去香港远比去国内其他城市要麻烦,得兑换港币、办港澳通行证和手机漫游,得一趟趟地跑不同的地方并填写 N 个表。当我拿到通行证时傻眼了——是“团队旅游”的 L 签,还得掏钱找旅行社通关。总之,这一趟颇费周折(这里省略一千字)。
到了香港,当我拿到酒店的房卡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我足足弄了半个小时,也无法打开房门。看到有华人母女等电梯,我就上前求助。可她说的英语我无法听懂。后来,楼道口来了一位小伙子,我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说:“Can you help me? How to open the door?”(能帮我一下吗?这个门怎样打开?)结果他说:“我是酒店的服务生,您就说中文吧!我知道您打不开。”我晕!只见他熟练地在房门的卡槽插卡,等绿灯亮后随即抽出并旋转把手,“滴”的一声,门就开了……在香港的几天,我也算是大开眼界:铜锣湾便宜的电子产品、太平山上的参天大树、右置方向盘和靠左行的汽车,以及香港最大的美术展厅竟是“中央图书馆”底楼,还有为游行的同性恋者维持秩序的警察……真是“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这仅仅是中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在其他国家和地区呢?
其次,审美困境。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画要走出去可能会在审美接受方面遇到阻隔。除语言和文字障碍外,国外对笔墨、气韵的理解过程将是长期的,而真正的心理认同更为困难。比如齐白石的画:在外国人看来,一张白纸上画几尾小鱼,题上几个字并盖上印章就能以平方尺卖了,他们很不解。如果这张画卖 100 块,他们或许只肯出含题款、印章在内的20%画面的钱,绝不会为空白埋单。他们未必理解“不着一笔,满纸江湖”那种“无画处皆成妙境”的高妙,对中国画特有的“得意忘形”、水墨淋漓的魅力更是难以理解。抗战时期,张善孖的《飞虎图》、张书旂的《百鸽图》曾与罗斯福等盟国政要结缘并广受国际好评。但这种好评可能是基于反法西斯大局,还有飞虎、鸽子的象征意义,而非这种“异质”艺术被真正地接受。
某同学做外贸画生意,客户主要来自欧美和澳洲。作品走的是中低端路线,适合家庭、酒店等场合悬挂。让人遗憾的是,无论是传统型的中国画,还是当下流行的“小清新”礼品画,以及“展览体”创作,他的国外代理都不喜欢,反而喜欢一些具有装饰趣味的半抽象画。同学指着墙上两幅同为马赛克色块构成的半抽象女人体,问我喜欢哪一幅。我认为过渡自然、颜色协调的那幅要比另一张硬边效果的画好。但同学说,第一张代理看不上,而第二幅订出去好多。而写实性的油画更是没市场——这可是他们曾经的传统啊!西方绘画自印象派之后走出了尚形写实。史论界前辈向达、丰子恺等曾经为它们抛弃“科学”,向中国画的某些特点靠拢而欢呼。但实际上,无论材料、技法还是意境,它们至今也没有向中国画的某些审美因子靠拢。
再次,体制困境。此次去香港,有幸与香港部分画家聚会。深有感触的是,他们普遍没大陆画家“幸福”,无法靠卖画发家致富。几位与岭南画派大家有师友关系的“春潮社”画家,大多以课徒为生,但与国内高学费且通常只与学生见几次面的名家班导师有天壤之别。论坛上有嘉宾说:“港澳的人对房产、股票感兴趣,送画给朋友都不要,理由居然是家里没法儿挂!”或许,香港人并无国内那种收藏和增值的概念。也难怪,一个个在港诞生的天价拍品在大陆炒得沸沸扬扬,而弹丸之地的香港画家大多对此不甚了解。一些国画家移民欧美,谋一个教职算是较为体面的,有的画家还得靠摆摊画像辛苦谋生,甚至造假西方名画。加拿大一个牌子很大的美术家协会会员仅几人,而且全是华人。在国外,艺术家属自由职业者,没有国内那么多“有编制”的国家机构、艺术家及各种头衔,也无法如国内那样用纳税人的钱打造“画派”或“工程”什么的,这就是体制不同。
艺术的传播往往嫌贫爱富,西方曾经借助坚船利炮向中国成功地输入一整套的音乐、美术、戏剧艺术甚至教育体系。中国画走向世界,业界有很多建设性意见,如复制孔子学院模式、加大宣传力度等。当然,还可以大胆想象:成立从全国到州、市、县的各级美协,每年举办若干具备入会条件的美展;艺术院校增设中国画专业,社会辅以中国画考级和培训,培养考常春藤大学可加分的艺术特长生;收藏方面则复制国内“外靠土匪,内靠贪官”体制……显然,因为体制不同,这些中国画走出国门之梦未必能成真。1842 年,英国商人对大清国的钢琴市场充满想象,远渡重洋运来一批,孰料无人问津,除留给传教士几台外,只得原船运回,这就是传说中的“水土不服”。说不定哪一天,国外的大街上到处是类似当下国内的洋品牌,出现诸如“张大千家具”“黄公望手表”,或许中国画就真的走向世界了。
当下基于网络平台的新媒体文艺已占据大部分人的娱乐生活,强调多感官享受的艺术门类如影视、游戏方兴未艾,而传统的文学、绘画等开始走下坡路。无论中外,画家的知名度多局限在圈子内,无法与梦露、李小龙、麦当娜等明星相比。中国画在国内的境遇也不妙。比如,高校的中国画专业属于冷门,喜欢它的年轻人不多;虽有众多的国画工作者,但艺术水平与生存状态冰火两重天。而中国画走向世界的现状也不太理想,如协会成员多来自华人圈,作品在世界艺术品拍卖的比重低到可忽略不计,外国人甚至把当代艺术语境下的水墨当成“中国画”、把徐冰的“新英文书法”当成书法。而且,很多时候不是“走出去”而是“送出去”,虽“走出去”了但没“走进去”,虽走近了政要但与民众无关。有的则如喜欢到维也纳金色大厅唱歌的国人,自编自导自演自赏,甚至赔钱也赚不了吆喝,其实质无非是一种“国际品质,回到中国”的“出口转内销”战略。
中国画如何走向世界?我很想知道,百余年前的欧洲是否研讨“油画如何走向世界”。或许,夯实自己的文化传统、实施好中国画的普及教育、改变一些畸形的市场体制更为重要。(范美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