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马年。马在中国文化中有着独特的地位。中华民族的图腾是龙,而龙与马时时相提并论,并称为“龙马”,由此可见马的地位之高。马也是中国最古老的绘画主题之一,从汉代“马踏飞燕”的雄姿,到唐太宗“昭陵六骏”的长啸,再到徐悲鸿笔下的奔马……马的艺术在中国历史悠久,其风格、内涵不断变化。但我们真正理解马画的符号性语言和内涵吗?
早期马画
中国马画两大主题:御马像和人马图
纵观中国历史,最早的马是因军事目的而被引进中原地区的。它们主要被用来装备骑兵以抵御来自西北游牧民族的侵犯,因此成为那时最有价值的贡品之一,而拥有马匹也成了皇亲国戚与士大夫的特权。因此在早期中国画里,马通常出现在战争或狩猎场景中。早期马画最重要的两个主题是“穆王八骏”和“伯乐三马”,并由此发展出两个最典型的马画系列:御马像和人马图。
最早的中国御马图可能就是《穆王八骏图》。它记录了当年周朝第五位君王周穆王游历西方期间,原先臣服于穆王的九夷开始与徐国热络,中原空虚,宗周危机,穆王闻讯,立即跳进八匹良驹所拉的马车,昼夜兼程,返回宗周,兴师东征,大破徐夷。为了纪念他的凯旋和政权巩固,他吩咐人画下了他的八匹战马。从此以后这个主题就成为了中国马画的典型图示。
据宋朝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记载,《穆王八骏图》真迹在公元三世纪的晋武帝时期(公元265~290年)还流传在世。后来,晋武帝诏令史道硕照原样描绘出来。史道硕的这幅摹本一直在南朝宫廷流传,宋、齐、梁、陈均将之视为国宝,直至陈为隋朝所灭。此画流落到贺若弼手中,齐王杨暕以骏马四十匹、美锦五十段换到,并将之进献给隋炀帝。到唐贞观年间,唐太宗将这幅传奇画作借给魏王李泰,因而,此画被传移摹写后传于世上。
“穆王八骏”的传奇意象及其所表达的统治者的光辉形象,使得许多后来的帝王纷纷仿效,来赞颂、记录自己的战马。其中唐太宗把自己的军事成就以六匹战马像的形式铭记,这六匹马的画像后来被复制到石板上,放在了太宗的陵墓昭陵里,被称为“昭陵六骏”。
另一个早期中国马画的主题是“伯乐三马”,描绘了公元前七世纪伯乐发现三匹千里马的故事,从中可以更好地理解中国早期马匹绘画的审美和象征意义。在伯乐的时代,人们对于马匹的基本审美标准是与中国相面术紧密相关,骨骼和肌肉均是主要依据。这个标准解释了为什么早期的马画艺术家一直注重勾勒马的骨骼。
古卷轴中的马大多以奇异的形状出现,有时更像是龙。唐朝艺术史家张彦远是发现这个问题的第一人,他这样写道:“古人画马有《八骏图》,或云史道硕之迹,或云史秉之迹,皆螭颈龙体,矢激电驰,非马之状也。”(《历代名画记》卷九)这种非现实的描绘方式在中国古代非常典型,动物依然与古老的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
唐朝马画
韩干的现实主义:“今陛下内厩马,皆臣之师也”
在唐代,对马的需求量急剧增加,除了军事征战和贵族狩猎活动外,马还被用于马球运动。唐太宗和唐玄宗都以爱马闻名。据说玄宗的马厩中曾同时饲养着4万匹马,其中也包括一部分用于表演的马。
从周晚期到唐代的马画,其风格演变都由张彦远予以总结:从非现实风格转型的第一步系由晋朝的顾恺之和陆探微踏出;到了六世纪后半叶,北周的董伯仁和北齐的展子虔又使这个主题有了新的进展。
唐玄宗即位后,马画进入黄金时期,涌现了一大批善于画马的画家,韩干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是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位。天宝年间,韩干被召入宫中,在画马名家陈闳门下学画。韩干发展出一种与陈闳截然不同的画风。当被皇帝问及为何其画风与师傅不同时,韩干回答,“臣自有师。今陛下内厩马,皆臣之师也。”
事实上,韩干的马比之陈闳的马确实更具有现实主义风采。当时,通常的画法都着重于呈现奔驰中的骏马身上的肌肉和骨骼,韩干则着眼于如何真实描摹出每一匹马独特的相貌、姿势、状态和性格。在众多传为韩干的作品中,有两幅尤能体现其风格。首先是一幅名为《照夜白》的画作,描绘了唐玄宗最心爱的一批骏马被系在一根木桩上,昂首嘶鸣,四蹄腾骧,似欲挣脱缰索。这幅画而今收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以寥寥几笔线条即勾勒出马匹胸部、头部的强健肌肉,同时也体现出一种更为现实主义的风格。另一幅传为韩干的作品是《牧马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与《照夜白》一样,这幅画同样在现实主义的描摹及表现动物生命灵气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
不过,韩干的画法并没有立刻获得普遍认同。唐代著名诗人杜甫曾在他的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将韩干和他的前辈曹霸比较:“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他认为韩干只画了马的肉体却没有画出马的风骨。
宋朝马画
文人画马:“不惟画肉兼画骨”
直至宋朝建国一百年后,韩干的风格依然主导着马画艺术。然而,宋朝以儒立国的右文政策主导着整个艺术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富于哲思的绘画方法。这一点可以在波士顿艺术博物馆收藏的《人马图》中看到。虽然没有落款,但可以根据宋徽宗1107年的题跋,确认它是由北宋画家郝澄所作。
这幅画作描绘了马倌试图用手里的干草引诱一匹马。这匹马看上去疑心重重、小心翼翼,虽然很渴求食物,但仍摆出犹疑姿态。郝澄是10世纪下半叶小有名气的画家,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称其“学通相术,精于传写”。郝澄同样将这种才能用于对马的描绘上,他常常把重点放在建立人与马的心理联系上,而不是像韩干那样为御马画一幅正统的肖像。这种微妙的表现手法,尤其体现在描摹马的眼神上,刻画出了它既想得到食物,又不想被人擒住的心态。
大约在12世纪末期,文人画潮流席卷,在文人画家中,李公麟的马画成就斐然,苏轼称赞其:“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
李公麟在马画上的成就尤其体现在“白描”技法上。透过白描技巧,李公麟将韩干画中马的精气神转换成了极简而极具表现力的形象,对于宋朝文人极具吸引力。
《五马图》是李公麟最著名的杰作之一。此图描绘了宋朝元祐年间(1086~1094年)西域进贡的五匹骏马,各有奚官牵引。马后有黄庭坚小行书签题马的年岁、尺寸、进贡年月等。它们分别是:凤头骢(1086年)、锦膊骢(1086年)、好头赤(1086年)、照夜白(1087年),第五匹马的描述丢失了,但许多专家相信它应该叫“满川花”。据黄庭坚记载,李公麟画满川花之后不久,这匹马就死了。黄庭坚认为一定是李公麟画的时候汲取了太多马的精气神所导致的。
元朝马画
瘦马眼中的不屈精神
元代“外邦人”统治中原,许多门类绘画逐渐萎缩,马画却仍是焦点。
龚开的《骏骨图》是最早的元朝马画之一。元建都后,宋朝遗臣龚开穷困潦倒,靠卖画为生。他所画主题甚广,涉及景物、人物和马,并且成功表达对统治者的愤怒和对前朝覆灭的遗恨,《骏骨图》即是一典型例子。作品描绘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马,几乎抬不起头,但仍可从其如炬目光中感受到不屈精神。在题诗中,龚开将瘦马比作自己:“一从云雾降天关,空尽先朝十二闲。今日有谁怜瘦骨,夕阳沙岸影如山。”
龚开之后是赵孟頫,他的马画别具一格。以《调良图》与郝澄的《人马图》比较,共同之处是都画了一名马夫和一匹低头的马,并都以墨渲染马身、以线性纹理勾勒马的鬃毛和尾部;不同之处是,郝澄以客观现实呈现主体,可以看到空间、肢体及心理状态的一种融合,而赵孟頫则以一种主观的视角呈现主体,赋予人、马一种象征意义,图中马夫的目光、阴影的排布等都使马成为焦点。赵孟頫尤其善于抓住马独有的精气神。马鬃、马尾以及马夫飘动的衣角皆有大风起兮之感,更体现了马在狂风之下的镇静。这匹马也因此被解读为赵孟頫的自我象征。
任仁发是与赵孟頫同时代的马画名家。在任仁发的作品中,藏于美国尼尔森-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的《九马图》或许是最为重要的一幅。作品描绘了御马厩中喂食的情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描绘两匹马由马倌牵着出发;第二部分描绘两匹马在水槽中饮水,另外一匹由马倌牵着匆匆赶来;第三部分描绘围绕着食槽的四匹马,其中两匹正低头吃草,另外两匹则昂首四顾,一位马倌拨弄着食槽,另一位手持托盘走向食槽。图中对马的姿态与脾性的描绘生动而真切,体现了观察者细腻敏锐的目光和娴熟专业的绘画技巧。任仁发《九马图》的声誉一直延续到元末,也为后世众多马画家提供借鉴。
明朝马画
“骢马行春”与“五马图”的政治用途
明朝帝王对马的热情不逊于唐朝,他们同样喜欢通过记录贡马和战马的形象来宣扬武勇。永乐皇帝大半辈子都在北方过着戎马征战的生活,他模仿唐太宗在陵墓中绘刻战马,同样要求画师将他征战生涯中战死的八匹骏马画作《八骏图》。
明宣宗是天生的运动家,他不仅骑马参与各项运动,还将自己最喜爱的马亲手画下。文献记载了至少三幅宣德皇帝的马画:一幅黑马,一幅白马,还有一幅带有杂色斑点的灰马。他对马画的兴趣影响了明朝画院中一流的马画家,包括商喜、周全、郑克刚和郑时敏等。
明朝马画承载着政治、社会思想,也同样表达着或传统或新颖的主题。“骢马行春”与“五马图”是明朝马画最具代表性的两大新发展。
骢马指青白相杂的马。东汉末年,御史桓典在宦官独揽朝政的氛围中,以刚正不阿的形象为人所知。桓典常骑一匹骢马出行,“行春”代表了巡察后重生的希望,正如春天万物的复苏。以这个传奇故事为基础,明朝画家巧妙创作了“骢马行春”的主题,塑造了明朝监察官员在各地巡游,体察民情、考察政绩的画面。明朝中期,这类主题画常被用作赠礼,送给赴任或卸任的监察官员。
“骢马”外,还激活了宋朝“五马图”主题,成为对高级官员“太守”的阿谀。这一潮流可以追溯到汉朝,当时,在其官阶所配属的四匹马之外,太守会得到皇帝赐予的第五匹马。自此,太守也被称为“五马大夫”。与宋朝“五匹骏马配上马倌”不同,明代的“五马图”上通常只有一两个人物。这一恭维太守的图示受到了广泛欢迎,不仅被用来赠送给赴任或卸任的太守,同样也可以赠送给同样官阶的人。“五马图”和“骢马行春”一样,成为了具有政治用途的工具,并演绎出不同变体。
(据《东方早报·艺术评论》)
总之,中国马画具有悠久历史,其风格、内涵不断变化。中国马画的两分寓意———颂扬皇家政绩、展现君臣依赖关系———可以从最早的“穆王八骏”和“伯乐三马”中看出端倪。这两大主题同样代表了中国马画的两大流派:御马肖像和人马图。御马图持续展现着当朝统治者的丰功伟业,强调他们作为天子的身份。人马图则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发展变化,表达不同的社会政治内涵。及至明朝,中国马画中的符号性语汇愈加复杂,不同的主题专门对应了监察御史、太守等不同官员的履任。当我们开始理解马画的符号性语言和内涵,其多彩变幻的图像不再只是艺术技巧的展现,同样也体现了不同时代丰富的政治、社会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