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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申
我的家乡在上海的浦东,浦东的傅家宅,那里也是傅雷、傅聪先生的老家。后来我的祖父、父亲搬到了新场北边的一个小镇——坦直镇。那个小镇只有一条街,沿着河,我家前门对着街上,后窗是河。屋后面是用柱子架起来的,下面停一条船,是船坞。对外的交通都是靠船,不论是到县城还是到新场或者周浦,都要坐船,所以我小时候觉得出行总是要坐船。可能与我小时候的经验有关,后来我研究董其昌,就发现董其昌的很多作品都是在船上完成的。于是,我就想到这个宋代以来的名称—“书画船”。有些古董商也是坐船带着书画藏品四处去拜访收藏家、书画家,去兜售或者交换,那条船也叫“书画船”。当然追溯到更早,宋代的米芾就有“书画船”。
图1 明代版画中的书画船形制(据明代版画手绘)
在全世界,“书画船”是中国书画家所特有的传统。中国地域广大,河流很长,支流很多,尤其在江南地区,交通都是靠天然河道和密如蛛网的运河。自绘画中心南移之后,书画家的交通以水路为主。而船的容积够大,能容纳书桌,也够稳定。中国幅员辽阔,在船上往往经旬,于是形塑出“书画船”的特殊传统,最早始于宋代米芾。介绍完“书画船”的相关形制,分以下部分切入“画题”:一、董其昌以前“书画船”上作品举例;二、董其昌为“书画船”的代表书画家;三、舟中行旅与书画创作及鉴赏的关系;四、董其昌之后仍继续此一传统;五、“水上山水”与“山中山水”的区别;六、结语。
图2 晋 顾恺之 洛神赋图(宋摹本) 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隋、唐时期,大部分画家都在北方,江南地区比较少。到了明代,书画家集中在太湖流域、长江下游一带,福建、广东也有一些,北方相对来说比较少。而在南方,书画家的交通工具自然是要倚重“书画船”的。
关于“书画船”的形制,明代版画(图1)中的当然是夸张了,一条船上都是卷轴册页等物,好像人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图3 北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 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图4 明 沈周 江岸送别 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
“书画船”的名称是很早就有的。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中也有一条船,船前方挂了一小幅画(图2)。当然,船主要是运输工具,不一定都是“书画船”,而顾恺之画的船上面是用画来装饰的。宋代的船,造得漂亮,画得也漂亮,《清明上河图》里就有很多漂亮的船(图3),这种运输船不一定是作为“书画船”。“清芬拟入芝兰室,博雅如游书画船”是清代钱泳写的对联。也有固定在花园里面不动的船,在江南,苏州一带,庭园里面有小湖,湖旁边有一个旱舫。为什么要造不动的船?看戏可能是一个原因,有云:“烟波画船”“闹红一舸”,在船上是别有情调的。船是非常舒服的一种交通工具,大一点的船在里面可以带书画用具。中国的水路交通很发达,很多送行饯别的图都与船有关。沈周的作品《江岸送别》(图4),这种船的形制在古画里面出现,大概与“书画船”的形制是相近的,虽然不是很写实的画,但大概可以看到船的形制。《江岸送别》里的船够大,可以摆桌子、摆文具,虽然不一定是沈周的真迹,但类似的题材在古代很多。在船里带笔墨纸砚,带书籍,读书、作诗、写字、画画,这是现在的交通工具没有办法替代的。关于这艘船的形制,陈继儒在《岩栖幽事》里写道:“住山须一小舟,朱栏碧幄,明棂短帆,舟中杂置图史鼎彝……”在船上可以做各种各样的活动,读书、会客等。这艘船“形如划船,底惟平,长可三丈”,是大船,可以容“宾主六人”,可以煮茶,有炉灶、有休息的地方。还有更小的船,一丈余。所以古时候做官的人,时常坐船去上任,或者到处去旅游。在古画里面,有描绘密密麻麻的船在城外停靠的图景。现在的交通都是靠汽车了,没有人可以在汽车里面画画的。所以“书画船”是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很特殊的现象。清代徐扬的《姑苏繁华图》(图5)中画有各种各样的船,形制与明代沈周时期差不多,在船上可以创作。在一些画面中,文人在船上,中间有书桌,他可能在读书,旁边还摆了很多书、画、卷轴或砚台等;或者,官员做官退休后一家人回乡,船中间还有桌子、笔墨、线装书。现在,颐和园昆明湖也还有石舫;嘉兴南湖中保存了中国共产党“一大”开会的船;在杭州西湖的游船上,可以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在西洋画中,印象派画家莫奈也有在船上画画的作品,但他与中国画家画山水、画风景就不大一样了。西洋画一般是定点的画法,中国的船则是可以流动的,所以特别适合画长卷,一个长卷是有时间性的。现代的船就不一样了,现代的船都是游客乘坐的,“书画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张大千曾经在上海前往四川的船上画画。1962年,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国宝曾经搭了一条大军舰到美国去展览,这也算是现代形式的运书画的船。今天,大概不可能在飞机、汽车这样的交通工具上作画了,也许可以硬笔速写。
图5 清 徐扬 姑苏繁华图 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一、董其昌以前“书画船”上作品举例
米芾的《虹县诗卷》(图6),其中有“满船书画”四字,就是“书画船”了。米芾还有一件《吴江舟中诗卷》,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有“吴江舟中作”,是在船上写的,或者说至少这首诗是在船上作的。
“崇宁间元章为江淮发运,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书画船。”这是米家“书画船”的开始。黄庭坚的诗《戏赠米元章》中有“万里风帆水着天,麝煤鼠尾过年年。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又说“来往乘船,高揭匾额曰‘宝晋斋舫’”,就是米芾为他的船取的名字。米芾的书札也有写于“舟中烛下”的,这就是“书画船”了。有一件米芾题《兰亭序》的跋,有云“舟对紫金避暑手装”,在船上对着紫金山题跋。或者在“宝晋斋舫”上装池题跋。他有款识“襄阳米芾审定真迹”,可证他在船上随身带着他的收藏,如《兰亭序》等墨迹。
苏轼的《赤壁赋》,当然是因为赤壁之游才写的一件作品,“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所以在船上这些文人的活动很多。
图6 北宋 米芾 虹县诗卷 局部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米友仁是米芾的儿子,画云山,其景致很多都是坐在船上看到的。手卷好比一个移动的胶卷,一面走一面看,西洋画里面是没有的。《远岫晴云图》(图7)上题有“元晖戏作”,上面有题跋“绍兴甲寅元夕前一日,自新昌泛舟来赴朝参”。这张画是不是在船上画的不是很重要,但我们可以知道,古时候的旅行都是靠船,许多山水画是画舟中所见。
而船有不同形制,北宋后期有一幅画陶渊明《归去来辞卷》(图8)的作品,画中有“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形象,也是画坐船旅行。船是主要交通工具,文人可以在上面写字、画画、作诗。
李氏《潇湘卧游图卷》(图9)在日本,只知道是姓李的画家所画。古时候认为是李公麟,乾隆皇帝收藏过,这也是船上所见的一个景致。
图7 南宋 米友仁 远岫晴云图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有一件《兰亭序》,曾经被赵孟頫坚收藏,其真迹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有一次他带着这件《兰亭序》在船上,风浪翻舟,水不是很深,他就立在水里高高举起这件《兰亭序》说:“《兰亭》在此,其他都不重要!”他坐的船,当然也是“书画船”,是把自己的收藏随身携带。原文是:“赵子固舟过升山,风浪漂舟,子固立水中手持《兰亭》曰至宝在此,余物不足关矣。”
赵孟頫《兰亭十三跋》(图10),被烧过了,现在收藏于日本。好在烧之前有个刻帖,完整的文字是:“余北行三十二日,秋冬之间而多南风,船窗晴暖,时对兰亭,信可乐也,七日书。”此跋后面还有鲜于枢的题跋——鲜于枢和赵孟頫都在元初三大书家之列,他比赵孟頫年纪还大一点。这件也是“舟中书”,在船上写的。《十三跋》里还有一段“廿八日济州南待闸题”。运河南北水位不一样,要过水闸,不是每条船来了都可以过,要等很多船一起才放水,就像现在过三峡大坝也是一样。等待要很多时间,在船上又不像在家里,没有访客,所以就读书、写字、画画、作诗。
图8 北宋 佚名 归去来辞卷 局部 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
《清江浦闸图》右边是王铎的书法作品,题曰“崇祯十七年三月,舟次清江浦仿晋法”,就是在清江浦这个地方,也是写于船上。
李流芳曾在大运河上的一个闸口作诗:“济河五十闸,闸水不濡轨。一闸走一日,守闸如守鬼。十里置一闸,蓄水如蓄髓……闸河舟中戏效长庆体。”效白居易的诗。就是讲在船上走大运河要花很多时间,文人在船上做什么呢?就会做这些事情。
赵孟頫家在太湖南岸的吴兴,他要北上做官,也需要经过很多水路,都是要坐船的,《兰亭十三跋》都是在船上写的。有一次我们在赵孟頫的家乡湖州开会,在路上看到运河,赵孟頫的那条船当年可能也经过这些运河,当然河岸两侧的房子已经不一样了。
赵孟頫的前辈,比较年长的一位画家钱选也画过《归去来辞图卷》(图11),他画的陶渊明乘船返乡似乎是太湖上的景致。
赵孟頫有一张《吴兴清远图卷》(图12),就是在辽阔的湖面上画了一系列远远的山,一定是在湖面船上才能看到的景致。在船上不但可以欣赏风景,画出跟这风景一样的画来,也可以题跋古代的书画。
我曾访倪云林墓和黄公望墓,也研究元四家与其居所环境的关系。他们的画里,水面非常空阔,都是跟他们的旅行经验、住的地方有关系。
图9 南宋 李氏 潇湘卧游图卷 局部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明代有一位书画家姚公绶,在船上没事干,就写了一首诗,并记曰“书于葑门泊舟处”,其中有“舟中赖此能消日,半匹溪藤意趣多”溪藤就是宣纸。在姚公绶的很多印中,“沧江虹月”就是用了米元章的典故,至少刻过两方印。他在舟中也喜欢做书画诗文等事情。《长安夜发》的最后一行“云东逸史坐虹月舟书付仲子旦”,说明是写给他第二个儿子,在虹月舟这条船上写的。“虹月舟”的名称,当然是来自黄山谷的诗句:“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这是姚公绶的画,中间有一片空阔的水,一定是画江南。
史学家谭其骧绘有太湖流域早期河道交通图,标有六十六个码头(图13),像蜘蛛网一样,还只是主要的河道,小河道都画不进去了,很多水乡来来往往都是船。古时候的船,只要没有风浪,很舒服的。现在有快速的汽船,汽船一过,波浪就兴起来了,以前没有的。所以船上很舒服,又可以赏景,又没有客人打扰,可以专心写字、画画、作诗。
苏州的景致则最为典型。“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河沿是石头垒起来的,家是砖头和水泥柱子撑起来的,下面是空的,船就停在下面。《姑苏繁华图》中的山是虎丘山,以前从苏州到虎丘山可以坐船的。船多,桥也多,到处都是桥,船停泊很多。《姑苏繁华图》中到处都是船,拥挤得不得了。有大船有小船,有官船有私家船,有大小的运货船,与今天街道上拥塞的大小车辆相似。
沈周曾画太湖景色,其上有好多帆船。船大一点就可以带书画用具在上面写字画画了。
祝允明写“笥中有素纸一卷,舟中寄兴”,在船上没事就作了诗。还有“舟中夜坐”诗一首,都是在船上作的。
李应祯是祝枝山的岳父、文徵明的老师。他在船上写的一封信说“舟中草草,幸恕亮”,意思是我在船上简单写一封信,你不要认为太过简单了。所以跟宋代的米芾一样,在船上也写信,当然是毛笔写的信。
图10 元 赵孟頫 兰亭十三跋 局部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谢时臣画的《雅饯图》,下方一个亭子,旁边就是一个小码头,送别的时候桌子上还放了笔墨纸砚。画中的帆船,帆收起来了,船上一定也有桌子可以写字。
吴宽写有一封信,说对方要他写先孺人的墓志铭,“船中稿成”,在船上把稿子写好了。
李梦阳有一幅《屋舟篇》,描绘的是他的友人因为没有地,就在船上盖了一个茅屋,他的家就是在船上:“茅屋数椽江筏上。”
金琮是文徵明的好友,曾有“舟中夜雪”题杜堇的《古贤诗意图》。
夏言留下一个卷子《晚节亭词》,“书于天津舟中”寄给他的朋友李子实。天津在北方,也有船,天津到北京也是大运河的一部分。
唐伯虎的《邂逅文林舟次联句诗》:“唐寅邂逅文林,酒阑率性联句。”此文林不是文徵明的父亲,而是“字文林”的友人在船上相遇了,大家喝酒,喝酒以后一起作诗。然后由唐寅把整首诗再抄下来。年月日都有,这个很有意思。
文徵明曾写《赤壁赋》(图14)就是在船上游览赤壁以后写的。文徵明有一封信,写给“子传礼部”,说“明舟出阊门”,意思是明天我这条船就要离开苏州了,写这封信派人送来问候你。另有一幅文徵明的画,虽未必是真的,但上面写“延望具舟载余夜泛石湖,是夜,风平水净,醉饮忘归,意甚乐也”,这都是舟游的事情。
王阳明的《龙江留别诗》及其他书札也是佳例。其一“即日舟已过岩滩”,即严子陵钓台那里,富春江上。中间“王守仁拜首书于龙江舟中”,写得很清楚。另有一封信“九月廿三日岩州舟次父字”,写给儿子的信,也是在船上写的。
王宠的一件手札,“搭得船好,一路想无惊恐”,意思是坐了一条很好的船,大概一路上会很平稳。这也是在船上写的信。
文徵明的大儿子文彭《泊舟八里湾》:“是日离下邳仅五里,风大不可行,舟中无事,书此。”
唐荆川是比文徵明稍晚一点的书画家,其书手卷,尾云“书宋纸一卷于剑林舟中”,同样是在船上写的。
董其昌的师兄莫是龙曾写过一个扇面,题有“与周文爽舟行偶作”,此诗也是在船上作的。
二、董其昌为“书画船”的代表书画家
董其昌在船上的作品最多,也因为他有八次从北京往江南的长途公务旅行,以及居家出游多喜乘船作书画。我想写这个题目首先就是因为董其昌,所以先发表了一篇关于董其昌的“书画船”。我将来准备要写一本小书,也就是关于“书画船”,从米芾开始讲起,如同上文所简单介绍的。
有一件董其昌的画作有题款“舟泊升山湖中,即赵子固轻性命宝兰亭帖处”。另一件书《琵琶行》卷他用比较大的字题跋:“昆山道中舟次,同观者陈徵君仲醇及夏文学。”董其昌老家,有董其昌的住宅,也有他老师莫如忠的住宅,密密麻麻的河道,四通八达,出门都是坐船。
图11 元 钱选 归去来辞图卷 局部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我根据他的年谱和行程画过“董其昌公务行旅简图”。1591年最早一次旅行,他的老师过世,所以要从北京把棺木运到福建。一路上经过山东、江苏,然后经过太湖流域,再经浙江到福建。1592年他“持节楚藩”,到湖南去,又顺便回老家一次。1596年他又“持节长沙”。来回地跑,在船上花的时间很多。他船上的作品多就是由于他的特殊经历。之后,1597年、1605年、1609年、1622年又跑了四趟,直到1631年已经快80岁了,又南北跑一趟。“董其昌八次公务宦游综合水程简图”(图15),把几次综合起来,都是走水路,包括大运河、长江、湘江和太湖及钱塘江流域。
图12 元 赵孟頫 吴兴清远图卷 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
此外还有“过荆溪访吴澈如年丈”,吴澈如曾收藏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他儿子在临终前把画投了火。这件作品就讲到“泊舟丹阳”“近得子昂、云林、大痴之迹,皆奇绝,遂携至舟中,以归心甚急……”他所收的名画都在船上,和他一起走的。
1980年代上海朵云轩在松江办了一次董其昌的研讨会,我们去了他的家乡,去了重新修好的方塔公园。有一位先生拿了一套董其昌的法帖,自我介绍是董其昌的后人,我一看他的长相很像董其昌的画像。董其昌这个人,做官做得不小,但是他有这样一句话:“余结念泉石,薄于宦情”,他对做官并不是很热衷,却对于山山水水很有感情,所以画山水,喜欢旅游。
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套董其昌早期的册页,“舟中冥坐,阻风待闸,日长无事”,就想到过去看到的山水动手来画。最后的题跋又写道“阻风长日作画数帧”,船遇风浪临时停靠,或在水闸中等待蓄水放行,又没有访客,所以画画。“其昌待闸清河口书”,有年月日。他画了一套树石稿,等着过闸口的时候,雅兴来了,就加一段题跋。
他的作品非常多,像题“戊午腊月朔日舟次凤山村识玄宰仿倪元镇”,有年月日。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把他所有的舟中作品依年月日先后排起来了。
《夜村图》,写得很清楚“戊午八月十一日昆山道中写”,他在昆山道中写了一套山水册。
图13 明代太湖流域旱期河道交通情形图(依谭其骧原图所绘)
一张小的手卷,“是岁秋携儿子以试事(他儿子要考试)至白门大江舟中,旋为拈笔,遂能竟之。以真本不在舟中,恐未能肖似耳”。大江舟中,可能是金陵的长江了,说明这张画也是在船上画的。
“乙丑九月自宝华山庄还,舟中写小景八幅,似逊之老亲家。”逊之即王时敏,他们是亲家,这是在舟中给王时敏画的,也可能是两人同舟或联舟而行。
著名的《秋兴八景》是在镇江的船上画的,“庚申九月朔京口舟中写”。
“庚申八月廿五日舟行瓜步大江中写此”,也在船上画的。
《延陵村图》立轴,“癸亥二月画于丹阳舟中”。
“甲戌秋七月书于武塘舟次”,武塘是杭州。当时他八十岁了,还坐船跑来跑去,写字画画。当然坐船很舒服的,是常坐的河船,所以也不会晕船。
“辛酉重九后二日舟中偶书付祖常”,祖常是他的第二子,给家人写的。
“己亥子月泛舟春申之浦,随风东西,与云朝暮。集不请之友,乘不系之舟。”画了这张画,跟他的老朋友陈继儒在一起。这一段题记,可以代表他一段舟游的恬适心情。
图14 明 文徵明 赤壁赋 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张画是给陈继儒画的,“壬寅首春董玄宰写”“时同顾侍御自檇李(嘉兴)归,阻雨葑泾,拾古人名迹,兴至辄为此图。”随身带着一些名画欣赏,兴趣来了,就画了这张画。
“癸丑八月中秋后三日华亭年弟,董其昌书于吴阊舟次”,是给他一个同年中进士的朋友的一幅长卷。
另一件题“董其昌书于清溪道中”,一定是在船上。
仿董源的山水,“今日阻雨平望写此小景……乙丑四月”,重题说“近于米参知家敬韬官舫观北苑画仿此”。他在码头上有时候碰到老朋友,是一条官舫,相当于名牌大轿车,而且对方也带了名画,董源的画。欣赏过以后他就画了这幅画。
另外一张画“舟行东光道中写此”,由于“阻风崔镇”,停船避风时,所以重题。
“记忆巴陵舟中望洞庭空阔之景写此”,手卷描绘洞庭湖一望无际的水面。所以他画的与他实际看到的都有关系,而且古时候船慢慢走,景致跟着慢慢移,人很舒服,不需要走路,景致自然就移过去了,就像看电影扫描一样。所以中国的长卷很有意思,外国就没有这种形式。这种山水手卷与坐在船上赏景绝对有关。
《云山图》,“己未夏日娄水道中写得米元章烟江叠嶂”,讲王时敏等人都要涉及到他的家乡娄江。
有一幅画董其昌是“舟行大江中”题识的,大概是指长江。右下角有一方印“书画船”。
图15 董其昌八次公务宦游综合水程简图
《董其昌的“书画船”》这篇文章我曾发表过,文章提到董其昌有很多作品,都是旅程中在船上画的、写的。包括“昆山道中”“西湖泛舟”“石湖舟中”“无锡道中”等,他很喜欢旅行,就是回家休养了也耐不住在家里,乘着小船到处访朋友,带古字画欣赏、题跋、交换、买卖古字画之类。例如万历四十一年这一条“癸丑仲春虎丘僧舍,三月舟中携宋元人册页十八幅,俱神交诗友,以为米家‘书画船’不足羡矣”,认为比起米元章的“书画船”还要好。
三、舟中行旅与书画创作及鉴赏的关系
董其昌在王蒙的《青卞隐居图》(图16)上有诗堂题“天下第一王叔明画”。下面有题跋“庚申中秋日题于金阊门季白丈舟中”,在船上写的鉴赏。他的朋友也是把画带在船上,互相都有“书画船”,旅行的时候带着这样的名画,实在是风雅得很。朋友之间互相欣赏,还要题跋留念。他讲的不错,此画确实是“天下第一王叔明画”,虽然他后来看到了更好的,但这张的确是王蒙的代表作。
图16 元 王蒙 青卞隐居图 上海博物馆藏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了米芾的《蜀素帖》。这个绢本乌丝栏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在做手卷的时候用黑色的丝织进去的。米元章的字后面还有一段空,董其昌就题上去了。说“吴太学”的书画船“为之减色”,吴太学是吴廷,他的朋友,是位收藏家、鉴赏家。他把自己的收藏带来带去,也做生意,也交换,所以当董其昌从吴廷处得到了《蜀素帖》后,友人就说吴廷的“书画船”也为之减色。后面又说“太学名廷,尚有右军《官奴帖》真本”。吴廷是大收藏家,很多董其昌的收藏是从吴廷那里买来或换来的。
张即之的《金刚经册》,董其昌有题跋:“岁在庚申九月廿一日,观于金阊舟次题”,又是在苏州附近的船上。
董其昌题赵孟頫赫赫有名的《鹊华秋色图》(图17),“崇祯二年岁在己巳,惠生携至金阊舟中,获再观”。他的朋友也是坐“书画船”,他又是在船上观赏和题跋的。
图17 元 赵孟頫 鹊华秋色图卷 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左为董其昌跋)
董源的《潇湘图》,董其昌一题再题。什么原因呢?这有一个故事。董其昌说“余丙申持节长沙(吉藩),行潇湘道中……”他看到这个景致,“一一如此图”,很像这张画。现在展观此卷“令人不动步而重作湘江之游”,看画时好像又重新到潇湘道中去旅游了一次。其实当初他看到这张画的时候,签题已经模糊了,是什么图也不知道。但因为他之前已经到潇湘道中去游历过一次,一看此画就说这张是《潇湘图》,画的就是潇湘的景致。所以这件《潇湘图》是董其昌再命名的,他知道董源有这么一张画,虽然之前没有看过。所以旅行跟鉴赏也有关系。他“丙申持节吉藩,行潇湘道中,越明年,得此”,第二年才得到这张画,“北苑《潇湘图》,乃为重游湘江矣”“今年复以校士湖南”,又到湖南去一次,“秋日乘风,积雨初霁,因出此图,印以真境”“良可兴感”。第二次去湖南,把这张画一同带着对景赏画。他的这种生活,对于现在的收藏家来说是没有了。“书于湘江舟中”,字写得龙飞凤舞,是董其昌非常奔放的一件题跋。
董其昌自题仿赵大年的山水画:“昔人评赵大年画……甲寅七月望舟行昆山道中画并题”。到昆山去,船还在走,他写了这个题跋,表现了他愉悦兴奋的情绪。
另外,董其昌把自己收藏的赵大年的《湖乡清夏图卷》交换了赵孟頫的六体千字文,“遂似交绝”,他说我与赵大年的画就像绝交了。同一天,“并见惠崇卷于惠生舟中”,惠生也是收藏家,他带了很多书画,其中一件是跟董其昌交换,其他还有惠崇的画。董其昌说:“当有望气者惊诧。”会望气的人看到惠生这条船有这么多名画在上面,一定是有特别的气(祥云)笼罩保护着。
图18 清 王时敏 仿倪云林春林山影图轴
四、董其昌之后仍继续这一传统
董其昌之后“书画船”的传统还在延续着,因为中国的交通还没有改变。
如董其昌友人陈继儒曾为一套书作序,“题于凝碧舟中”,说明他有一条船叫凝碧舟。陈继儒的诗卷,题曰:“旧词六阕归舟吴门,书于雨篷之下”,大概风雨不大,所以在船上的雨篷下书写自己的诗词。
明末的米万钟号称自己是米元章的后代,书卷的最后两行是“辛酉春分书于湛园之‘书画船’,石隐米万钟”。现在北京大学的勺园就是原来米万钟的园林。我在北大看到有一个湖,湖边有一条石头船,不能动的,我曾在上面躺了一下。米万钟的印章里面有三方‘书画船’,都是朱文,有正方形的,也有长方形的。
图19 旅行文具箱分解示意图四幅(顺序为左上、左下、右上、右下)
董其昌的晚辈朋友李流芳的书画扇,“戊午八月廿八日,风日清美,邀西生上人同泛六桥……倚船作画,意思闲逸,见者疑非世间人也!”在船上画画,自己也觉得像神仙一样!这个手卷是“泊舟段桥”,船在桥边停了,无事便画了这个手卷。“丙寅冬日泊舟阊门,书唐人五言二首”,是李流芳在苏州的一个书法卷子。李流芳的山水轴:“碧浪湖舟中坐雨作此遣兴”,标准的“书画船”上的作品。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个管道昇的小手卷,画的密密麻麻的竹林,也是在碧浪湖画的。
有一位比较职业性的画家,由于他是浙江人,向来将他归属于“浙派”,其实是董其昌的追随者,这位画家是蓝瑛。“蓝瑛画维扬舟次”,是说在扬州,船上画的。
蓝瑛也画过一幅立轴,“丁酉秋仲画于西湖舟次”,在西湖上画的。画这大画不容易,桌子绝对没有这么大,但是中国画可以把纸拖上拖下来画。较多的还是手卷。蓝瑛的一件手卷中有“吴趋小舠中送司马先生归京口……于锡山道上”,说明是去无锡的水路上画的,仿王蒙的一张手卷,画得密密麻麻,比较工整。
张鹏翼写过一幅立轴,“舟泊苍梧”。立轴比较少见,因为船上地方小,写册页和手卷的比较多,立轴写起来比较麻烦,空间有限,可能是有人替他前后拉着纸来写。
王铎有一幅《临米芾》的书法。米芾有很多船上的作品,所以其中的“舟次”不是讲王铎在舟中,而是临的米芾在舟中。但王铎也有在舟中写的隶书册及立轴。
图20 (传)五代 董源 潇湘图 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王时敏的画《仿倪云林春林山影图轴》(图18),“癸酉初夏锡山舟次,拟云林《春林山影图》”,这是王时敏在去无锡的船上,仿倪云林的一张画。这时王时敏比较年轻,董其昌还在世,有他的题跋。
另外有一位画家叫程正揆,号清溪道人。清溪道人画了至少一百多卷的《江山卧游图卷》,可是现在留下来的恐怕只有几卷了。“此图作于辛丑十一月,予自金陵归……舟中随笔。”《江山卧游图卷》很多都是在船上画的,要是没这个经历,不会画这么多图。卧游,这是很舒服的一件事情,因为在船上可以躺着或坐着看山水。五代的杨凝式有诗一句“舟行岸移”,苏东坡也有诗曰“船上看山如走马”,人坐在船里不动,只看到对岸的风景在移动,很舒服。这就是真正的所谓“卧游”!
笪重光画的也是水上的江景。他是镇江人,王翚、恽寿平的朋友。1688年画的《秋溪鱼隐》,“戊辰秋八月望后二日与南田(恽寿平)、石谷(王翚)诸君泛舟至荆溪吴光禄家,见所藏……”荆溪吴光禄就是收《富春山居图》的那一家,这时候已经到了清初了。
高士奇是个收藏家,收藏了很多好东西,也喜欢作长题,很多都是在船上题的。因为他家在浙江,经常坐船从北京来回跑,带着书画。“今年奉召北赴阙,‘书画船’泊胥江滨”就是指停了船,船上带着很多书画、题字。我觉得乾隆皇帝有的时候也受他的影响,年月日都写了,甚至与家里什么人在一起,园中开什么花都写进去。
图21 北宋 范宽 溪山行旅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著名的画家石涛,他的很多画其实是画他自己在船上。一个册页题“春日秦淮舟中”,在南京秦淮河的船上。另一册页上题“旧纸数片,总江行所作,舟中不能尽其法,遣兴而矣。”说明很多他的作品都是在船上画的。
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都带了宫里收藏的好东西一同走。比如到杭州,就带有关描述杭州景致的诗卷、画卷,到了该地就拿出来欣赏、题跋,他的兴致非常好。例如他带着假的《富春山居图》(子明卷),到处拿出来欣赏,题得密密麻麻!他不知自己看走眼了。
其实乾隆皇帝很用功,不要抓住他的小辫子就骂他。看走眼的人很多,不只是他。但是他很好学,肯研究。这次是他看走眼,但看对的也很多,不能埋没他。他是皇帝,不是专业学鉴定出身的。即使学鉴定的也会看走眼,每个人都有可能看走眼,多少而已。还有就是进师门要有好的老师,看好的作品,不要在古董堆里成长,那里真真假假太多了,要先看一流的东西,好的标准建立起来,比较容易看对。此外,每个书画家的作品总是有好有坏,有年轻的时候,有身体不好的时候,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有功夫还不到的时候,有老了手不听话的时候,所以不能总是用最高的标准看他的作品。我们研究书画家,就像了解一个人,很不容易。你父亲了解的你与你母亲了解的你不一样,你伯伯叔叔了解的你更不一样,与你祖父了解的你也不一样,你女朋友了解的你与你太太了解的你也不一样,你儿子了解的你更不一样。但是我们鉴赏家既要做祖父,又要做父母,既要做丈夫,又要做太太,要各方面都了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每个人都会犯错,每个人看出的结果都会不一样,鉴赏家之间养成经验,所以也有不同的意见和争论。鉴赏家其实都是像瞎子摸象,看到的古人作品只是千百分之一。好在现在资料获取方便,印刷进步,网络发达,图片品质比从前要好得多,也多得多。但是我在教课的时候都是在博物馆对着原作上课,在图册上看每张画大小都差不多,色彩也差不多,不好的画同样印得很漂亮,好坏之间的差距缩小了,但是看到原画就不一样了。就像拍婚纱照,每个新娘都拍得很漂亮,但看到真人会不一样。这张假的《富春山居图》上密密麻麻的乾隆题跋,我年轻的时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四年,也是受了前辈的影响,说乾隆眼光不好,字也马马虎虎像面条一样,可是我现在越来越佩服他。他努力地做一个好皇帝,他作诗作得快,也作得多,虽然有的是代笔。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上面的题跋都是真的。当他老了不能写了就让董诰代笔,董诰会签己名,说他是奉了皇帝的命写的。但这张伪《富春山居图》上都是乾隆亲笔,蝇头小楷,每次都要找地方,而且规规矩矩,空间都算好的。我们现在几十个人的精力去做乾隆皇帝一个人的研究都做不完,况且这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所以不要说他看错了,字写得不好。你这一辈子的字可能也写不过他,他自成一格。在天津的蓟县古寺里,有一个碑廊,近一百个碑,刻有唐伯虎、文徵明等人的字,都很像,走近一看,原来全是乾隆皇帝临的。在北京故宫武英殿中有一个大的屏风,像嵌螺钿般以玉刻成的怀素《草书千字文》,写得很好很流畅,也是乾隆临写的。乾隆南巡都带着《富春山居图》,比对最亲爱的后妃还要亲热。我研究过一座“静寄山庄”,大家可能都没听过。避暑山庄、圆明园都是从他的祖父、父亲开始,由他增建的,而静寄山庄是他亲手建的,规模仅次于避暑山庄,现在已经没有踪影了,只有旧砖头和旧瓦在农家的墙上和屋顶上,还有周围断断续续的虎皮石墙。乾隆一生去过三十多次,写了一千多首诗!2011年12月,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台大联合举办乾隆研讨会,我的题目是“乾隆丙寅年”,就写他这一年的收藏和题跋等等,很繁琐,但是也觉得很有意思,我佩服他的勤奋和精力。
传倪云林的《狮子林图》也被乾隆带来带去,带到苏州,在上面题跋。苏东坡有一件作品,题在林逋的一个诗卷。林逋住在西湖孤山,“梅妻鹤子”,乾隆每次南巡都带着这一卷,“顷来湖上重展是卷”,对景题字。历史上没有哪位收藏家题字有这么多的,没有那么多精力,也没有那样多而好的收藏。
当时有旅行用的文具箱和小书桌,折叠起来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在里面,笔墨纸砚齐全,架起来是小桌子,合起来就变成一个箱子(图19)。
乾隆在船上写的折扇,诗云:“船窗亦自有盆梅,恰似寒山别墅陪。率写一枝聊寄兴,笑予结习未忘哉。”他的诗有一点像打油诗,但也有好诗。此扇有短跋“舟中偶写盆梅一枝,戏成是什,御笔。”上面的盆梅是他自己画的,绝对是亲笔,也是在船上画的。他下江南坐的皇家大船,因为也在上面写字作画,可以称之为“皇家书画船”。
近代张大千的一些作品是画从新安江到黄山去,也是坐船。他有一句诗:“行舟莫怪长年懒,却得推蓬看好山。”船上一路的旅行很舒服,不用走路,船走得慢也不怪船夫懒,看风景就是了,然后把记忆里的风景画成画。
1960年载运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包括书画)赴美展出之美国军舰布瑞斯峡谷号是由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庄严先生随船押运,这是1961年的事情,军舰权充书画船。
五、“水上山水”与“山中山水”的区别
坐在船里看到的风景跟在山里旅行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所以画出的山水画也不一样。《明皇幸蜀图》是骑着马走山路,可以看到栈道,悬岩峭壁。我先后去了四次黄山,有些景色与《明皇幸蜀图》颇有类似。与米友仁的画,就是在船上看到的山水,大不相同。
《潇湘图》(图20)对比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图21),完全不一样。《溪山行旅图》一定要在山里面走,不是坐船的。而《潇湘图》是董其昌在湘江坐船游赏后,再看到此卷即刻定名的。
李唐的《万壑松风图》和南宋“董巨派”的大家江参所画的《千里江山图》,代表了山中山水和江上山水的差异。
王履的《华山图》是山上看到的景致,与夏圭所画江上的《烟村归渡图》很不一样。
龚贤的《千岩万壑图》与牧溪的《平沙落雁图》不一样。
梅清的《黄山册》与赵孟頫的《双松平远图》也不一样。
现在有了飞机,从高空俯瞰河流在山中蜿蜒,画出来的山水又不一样。有画家是专画这种从高空俯看的作品。
结语
全世界独有的“流动画室”—“书画船”的传统,在20世纪中期因为生活和交通的革命性改变从此在历史上消失,也在全世界消失。(傅申,作者为北京大学出版社《南宗正脉—画坛地理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