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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斋名画录》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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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美术学院博士后 陆蓓容
南京博物院联合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共同推出的“藏天下:庞莱臣虚斋名画合璧展”今天开幕。庞莱臣是20世纪中国最著名的书画收藏大家,他所藏五代、宋元以来的80件名画今天起在南京博物院与观众见面。
因与当下的收藏拍卖市场呼吸相关,晚清书画鉴藏往事也颇为人注意,种种八卦早已在人间发酵了许多年。然而水天闲话,依旧风流,丛残故事,却少有人乐意考证。大概因为去古不远,文献材料未经磨洗,从掌故到历史的一步便总也跨不出去似的。
《虚斋名画录》书影
虚斋庞元济(1864—1949)的一生,便也如此。虚斋旧藏早已流传中外,但《虚斋名画录》与《续录》却总是作为拍卖品著录与否的参考书出现在人们眼中。庞氏本非文人,一生从事实业,光绪年间先后在杭州、塘栖开办纱厂,又在上海设立机器造纸公司,此外尚有米行酱园酒坊当铺等各种生意。若在国家图书馆网站上查询过他的名字,不难发现,除了虚斋书画著录流传人间以外,此公名下只有一部《奏办机器造纸公司招股章程》。
日记年谱笔札诗卷统统阙如,要讨论他的收藏,只有重新回头细读虚斋著录。最近因通盘考虑晚清书画鉴藏史的缘故,恰巧做了这个工作:细读道光以来常见的十种书画著录——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1832)、陶樑《红豆树馆书画记》(1836)、胡积堂《笔啸轩书画录》(1839)、吴荣光《辛丑消夏记》(1841)、蒋光煦《别下斋书画录》(道光间)、孔广陶《岳雪楼书画录》(1861)、方浚颐《梦园书画录》(1875)、葛金烺《爱日吟庐书画录》(1881)、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1882)与庞氏虚斋著录(1909)。终卷之后,确实觉得庞氏的藏品在这些人里允称翘楚。在质与量上都能与之颉颃者,只有顾文彬一人而已。
为古人排座次是个幼稚的行为。不过这个座次并非全无道理:虚斋看上去有钱任性,放手收买,其实不然。清代常见书画著录,条目之后总有藏家自跋,或吐露得意之情,或记叙收藏经过,或从风格、笔法、优劣等角度发言,力图敲钉转脚,保证所藏为真。但有时候,偏偏是这些话露出马脚,让我们在未见原作的情况下也能大致推定某件东西靠不牢。虚斋不然,他的著录一根筋:详记流传次第、印章题跋,本人不置一词。这架势,仿佛是要让卷端的一大溜古人替他作见证。他在几部收藏著录的序言里都提到这一点,声称自己特重“吴门汪氏、顾氏、锡山秦氏、中州李氏、莱阳孙氏、川沙沈氏、利津李氏、归安吴氏、同里顾氏诸旧家”故物(《虚斋名画录》序),又留心“内府秘本流落人间者”(《中华历代名画记》序)。
这样一来,便凸显出庞氏收藏特重“流传有序”的特色。南京博物院即将举办虚斋收藏展览,宣传语中也说,他的藏品里颇有“历代鉴藏大家如贾似道、赵孟頫\、项元汴、梁清标、安岐等人的庋藏旧珍,还有宫廷藏画,如宋代宣和、政和遗珍,清代三希堂旧藏,《石渠宝笈》著录之物”等,这是一点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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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仅从这一大串名人背书出发,大谈虚斋眼力之好,依然是“掌故”。既然此次展览的重头戏之一,是乾隆皇帝夸奖过的宋徽宗《鸲鹆图》,那我们就拿乾隆旧藏来谈谈鉴藏史吧。
粗略讲讲,清代书画鉴藏史有个大趋势。首先是明清鼎革,明末士大夫旧藏散出,明宫旧藏也流向市面。清廷初定,从龙的新贵和二代们抓住时机,各自收藏了一大批好东西;各级小官、有钱的遗民、普通文士家里,可能也多少有些“普通”藏品,使康熙年间民间书画收藏显得很兴盛。经过相对短暂的雍正一朝,乾隆来了。他对古代书画的嗜欲是人所共知的,于是民间珍物渐归内府,乾隆十年(1745)编成《石渠宝笈初编》,乾隆五十八年(1793)《续编》问世,到嘉庆二十一年(1816),《石渠宝笈三编》亦告完成。值得说明的是,《三编》所录,确有部分是臣子进贡给嘉庆的书画,但也有宫中旧藏,旧编缺略者。因此整个《石渠宝笈》系列,总体还要算在乾隆头上。尽管他执政只一甲子,可是持续不断地“收藏书画”,实已彻底改变了书画鉴藏活动在民间的生态环境。明中后期以来流传在各个世家手里的赫赫珍物,大多进入内府,一般市面所见,“大名头”的东西少了很多。如此,嘉道以后的私家收藏便很难再现康熙时期的水准。
可清宫不是貔貅,只进不出。宠臣往往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下受到赏赐,例如参与编写《石渠宝笈续编》的阮元,就曾一次得到7件书画:宋人《货郎图》一轴,元人《戏婴图》一轴,蒋廷锡《牡丹》一轴,董其昌手札一册,恽寿平山水一册,赵孟頫\《无量寿佛》一轴,王维烈《九如图》一轴(见《石渠随笔》卷八)。乾隆朝受赐诸臣老死之后,这批从宫里赏出来的东西,就可能又从某些家人奴婢,乃至“孝子贤孙”手里散回到人间。道光以后民间藏家大致知道有这么回事,其实他们也多少注意收集清宫旧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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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细读过的十部文献来举例。所见最早散出的一件,是吴荣光所记《元倪云林优盋昙花轴》(《辛丑消夏记》卷四),他说这幅画是在“嘉庆丁卯(1807)得之京师厂肆”的。此时上距乾隆临朝才不过70年。吴氏《辛丑消夏记》篇幅不大,只有五卷,但已收录了8件清宫散出之物。虽未特加说明,其留心注意却可推断。再早,张大镛亦记一件《杜东原江村渔隐图》(《自怡悦斋书画录》卷二),有诸多乾隆御印。张氏更不无傲娇地说了一句“闻内廷收藏,邀睿鉴,列上品者,方用五玺”。他得到一件清宫旧藏,就已经高兴成了这样;可惜这话得之传闻,其实很不准确。
我对读过的晚清藏家著录都作了笔记。数数其中清宫故物的数量,最多的是孔广陶,有9件。其次为吴荣光。顾文彬亦收2件。我又用关键词检索了未及阅读的李佐贤(1807-1876)《书画鉴影》与端方(1861-1911)《壬寅销夏录》,各得十余件(由于检索信息可能不全,故此处为约数)。
那么庞元济收罗了多少清宫旧藏呢?起码42件。其中《虚斋名画录》26件,《续录》16件。在两书总共741件藏品中,42件看起来实在不多。可是与前述诸家比一比,数量悬殊一目了然。这个“悬殊”,不一定是优劣高下——大家财力有别、地域各异,诸家掌眼人的水平也都不同——但应该足以说明虚斋的追求了。
说实话,清宫旧藏倒未必十足真金,童叟无欺。还说这件虚斋旧藏的乾隆御题《鸲鹆图》,就有一个“双胞胎”,号称1936年由日本人从上海买回国内去的。还好庞氏旧藏这件曾经诸多大佬共同鉴定,认为保真无疑。但乾隆皇帝自己就曾收到过两件《富春山居图》,最后把假的断定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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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当年臣工向皇帝进贡,几乎是可着劲往上递的。乾隆朝的档案我没翻过,暂以康熙万寿盛典时,退休老臣王鸿绪送的东西举个例子。他的进贡单有十页之多,其中书画包括沈度书《华严经》、董其昌刻《戏鸿堂帖》、宋高宗御书杜诗、燕文贵《秋山萧寺》、李公麟《华严变相》、赵孟頫\的《道德经》和《浴马图》、钱选《秋江待渡》、文徵明《秋林谈道》、仇英画大士像、董其昌的画一册并《吕祖金丹诗》《桃源行》《清静经》书迹三种,以及项圣谟的一幅花卉(见《万寿盛典初集》)。当东西多到数不胜数的时候,皇帝及负责整理鉴定的近臣恐怕难免看错真伪。一旦把真的看成假的,就是民间藏家的幸运——皇帝会把它赏出去。吴荣光曾收一件《宋游昭春社醉归图》,道光十六年,阮元为之跋曰:“此卷确是宋人真迹。其落款四字,尤苍莽可喜。项氏跋印皆佳,惟子京标题为《秋林醉归》,未确……当改称曰《春社醉归图》。此乃乾隆间办《石渠宝笈》时误挑落者”(《辛丑消夏记》卷二)。
如此,庞虚斋的42件清宫藏画,又有多少是当年“误挑落”的呢?我还在继续研究中……
(图片来源:西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