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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今争辩、中西对撞的20世纪,几乎所有艺术大师都走上了“熔铸古今”与“会通中西”之路。20世纪广东美术的精神历程,有这样一道轨迹:从林风眠到赖少其,在艺术中打通古今中西,将现代性引入中国绘画。
赖少其属于大器晚成式的人物。他早年就读于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画法,后追随鲁迅投身新兴木刻运动,解放后在上海、安徽担任文化界领导,此后转入国画创作。上世纪80年代,他回归广东开启“丙寅变法”,尤其在80岁以后的病榻上,他以一种独立非凡的意志求新求变,开创出一片艺术新天地。
“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这一木一石呢?”这句话出自鲁迅给青年赖少其的一封信。“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在难以融通的古今中西歧异之处,赖少其回归到生命的本真状态,打通壁垒,融通为新山水。
《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山水巨匠,大器晚成。赖少其晚年独立于岭南画坛之外,他所作的探索并未被充分认知。近年来,美术界重新挖掘,使赖少其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更为清晰。
切 长铗归来花之晨 故国巨变雷与霆
1986年农历丙寅年,饱游饫看人生起伏的赖少其选择回广州定居。为此,他作一首《相见欢》:“我将乘风归去,折柳揖别。过庾岭,香云千里,一山秋色。”
“长铗归来兮花之晨,故国巨变兮雷与霆。”回广州后,赖少其有了新的感悟,决定对个人绘画开启一次全面“变法”。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上,赖少其这样写道:“不变不行。”他提出,要进行一场“丙寅变法”。
此时的赖少其已年过古稀,他刚刚举办完从艺五十年巡展,在安徽、广东、香港、北京等地展出了自己数年扎根黄山的画作,好评如潮。他却要去熟就生,下一步险棋。他说,“我已经作好思想准备,会有人说它不像中国画”;“要革新,当然会引起争论”;“不变只有死路一条。”
赖少其半生徜徉艺海,学识广博,经历了诸多人生波澜。“丙寅变法”堪称其前半生艺术与人生阅历的一次厚积薄发。
1915年,他出生在潮汕普宁县一户小商贩家中。从小家境贫苦的他,身上有一种无往不胜的韧性和毅力。
1932年,年仅18岁的赖少其考入广州市立美术学校西画系。在班主任李桦等人的影响下,赖少其受到鲁迅先生新兴木刻运动的感召,投入到版画创作之中,后参与组织“现代创作版画研究会”,活跃在抗日救亡的版画创作一线。1938年,他在桂林主编《漫画与木刻》,并在《救亡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大量版画作品宣传抗战,成为近代中国新兴版画运动的第一代木刻家。他的作品紧跟时代,又不失艺术性,创作出在桂林几乎家喻户晓的彩色套版木刻《抗战门神》等一批优秀木刻作品,被鲁迅誉为“最有战斗力的青年木刻家”。
随后,青年赖少其投身抗日,加入新四军。1941年,在皖南事变中不幸被俘,囚禁于上饶集中营。在狱中,他被吊在铁刺木笼里饱受痛苦煎熬,绳子将他吊住,他稍一动弹,额上、手上、胸前都被尖利的铁刺刺出鲜血……上饶集中营这一段人间地狱般的经历,让赖少其经受了极端残酷的身心考验,逐渐成长为一名坚毅的革命战士。
早年的革命经历,让赖少其一生富有革命者的强大意志力。40多年后,在“丙寅变法”中,他像革命者一般开启了对水、墨、色的全新试验。他一生的艺术创作紧随现实,新的南国风光给他灵感,促使他寻求新的表达方式,将对物写生和西洋画的表现手法融入中国传统水墨。随意散淡的形笔、丰润酣畅的水墨、鲜艳饱满的色调中,一种近乎平面构成的形式产生了,层层渲染后,具有异常丰富的表现力。
风雨归舟,倦鸟归林。上世纪80年代末,赖少其回广州后创作了《孤云与归鸟》等作品。画面中,彩墨挥洒归于平静,凝厚拙朴趋于淡然。水色浑融、诗画合一,将唐代诗人马戴的《落日怅望》中“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的诗意表现得酣畅淋漓。
磋
笔墨顽如铁金石掷有声
赖少其变法的一个重要前提是,他此前数十年成功“出”“入”于传统之中。
新中国成立后,赖少其担任南京军管会文艺处处长,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等职位。同时,他被南京大学、金陵大学聘为教授。当时,傅抱石也在南京大学艺术系担任教授。受某种艺术思潮的影响,中国画教学在当时被一些人认为是封建糟粕,有的大专院校甚至取消了中国画教学。傅抱石却呼吁民族文化传统不能割裂。一些学生开始罢听傅抱石的课。赖少其得知这一情况后,亲自动员学生们听傅抱石讲课。
在那个年代,傅抱石的重墨画寡人问津,赖少其却发现了他艺术的重要价值。两人由此结为挚交,常在一起谈论古代绘画艺术,当时身为版画家的赖少其渐渐迈入中国绘画大门。
1952年初,赖少其调任上海华东局文委委员、华东文联副主席兼秘书长,后又一手筹建上海画院、上海美协,在上海、江浙一带联络了一大批学养深厚的大画家,如吴湖帆、唐云、谢稚柳等人。赖少其一到上海,就去拜访画坛一代宗师黄宾虹。当时黄宾虹已经89岁,并已迁居杭州栖霞岭。由于右眼患白内障多年,作画不方便。赖少其多次前往杭州拜访黄宾虹老人,主动为他策划诞辰90周年大展,整理了他长期尘封的百多幅力作,还代表华东行政委员会文化局,授予黄宾虹“人民画家”的称号。
黄宾虹见赖少其真诚求教,主动将自己的画作和收藏的历代书画珍品拿出来给赖少其观览。他甚至将自己的画作和手书论述国画艺术流派及其优拙的《学画篇》一卷赠给赖少其。对于赖少其,黄宾虹不仅将他看做意气相投的忘年朋友,而且是可以倾心相谈的知己。
黄宾虹对于赖少其则是一个活的“传统”。赖少其从这位“三百年来在山水画史上里程碑式人物”的艺术及理论、经验中获得了深刻启迪。黄宾虹80岁后如梦初醒的变革,在赖少其的“丙寅变法”中得到了赓续与发展。也正是在黄宾虹的指引下,赖少其开始从临摹陈老莲的花鸟入手,不断深入研究中国古代画学传统。
1959年,赖少其被调到安徽省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兼美协、书协主席。自此数十年,他以黄山为大画院,屡次登上黄山写生创作,透彻琢磨了唐宋明清历代大师的山水创作。
“兵无武器难称雄,不学传统空唐突。”赖少其以过人的勤奋,临摹了大量古代名家绘画,有“金陵八家”之首龚贤,高古拙趣的明代画家陈洪绶,四僧中的石涛、新安画派开创者渐江以及该派的梅清、程邃、戴本孝,“扬州八怪”中的金农、罗聘,海派的虚谷等等。光是临明代唐寅的一幅《匡庐三峡图》就临写了40多遍,直到能够背写出来。
赖少其注重将传统带入当下生活,他从现实的黄山中印证了徽籍清代画家程邃的技法后,对其尤为倾慕。
上世纪70年代,赖少其开始醉心于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其“老树著花”的书风、“崎岖顿挫”的画骨感染了赖少其。赖少其对金农50岁以后刀削一般的“漆书”十分喜爱,舒长刻入、雄奇角出的风格开始出现在赖少其的书法之中,人称“赖体”。这种金石之气又逐步融入赖少其的画作。赖少其曾请安徽铁画工匠打下一副铁制的对联:“笔墨顽如铁,金石掷有声”,足见其追慕的风格。
上世纪80年代初,一些到访黄山的友人经常会在黄山遇到写生创作的赖少其。他几乎每天都要上山写生。早饭过后,赖少其就“全副武装”背起画夹、带上笔墨宣纸,拿起手杖,穿着厚底皮鞋上山写生。有时路途遥远,他会带上两个馒头,一壶冷开水,在山上画一整天。炎夏时分,他皮肤被晒得黝黑,脚趾磨烂了,十个脚趾甲全部脱落……
数十年如一日,赖少其苦修“蒙养之功”。女儿赖晓峰回忆说,父亲一生在艺术上勤奋过人。家里有许多被剪裁成长条的宣纸,父亲每天下班回家后,就会在这些宣纸上临摹古画。即使是等待饭菜做好前的一二十分钟也不放过,如此坚持了数十年。
更为可贵的是,他勇于将传统拿到当下,与现实结合。清末画家常常集中描绘黄山一角,赖少其敢于突破,从全景角度表现黄山气韵。赖少其笔下的黄山,丈二及丈二以上巨幅就有五六十幅之多,把亲自走过、了然胸中的黄山每一峰、每一水以至一草一木,以艺术家独有的审美视角,重新安排布置,以诗人一般的激情将黄山的全貌概括表现出来,达到咫尺千里之势。
赖少其一生创作了数百幅以黄山为题材的画卷。《黄山之赞》、《鸣弦泉》等作品既能坚持古代传统,又不为前人所囿。在安徽生活工作的27年,赖少其对黄山的倾慕、崇敬凝固成了黄山情结。赖少其将传统放置于现代,将古法转换为今用,成为安徽自新安画派渐江、国画大师黄宾虹之后承前启后式的人物,被评论界称为“新黄山画派”代表人。
琢
梦入武陵知非梦画到精熟疑是画
从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联主席的职位上退下来后,他回到广州,谢绝一切政务琐事。赖少其将自己画室命名为“木石斋”,以此铭记鲁迅对他“一木一石”的教诲。
“欲佩三尺剑,独弹一张琴”,这是赖少其回广东后在书斋内悬挂的对联,也表露了他内心坚决变革的气度。他自称不是岭南画派,也相对独立于岭南画派之外,在广东画坛处于相对的边缘位置。艺术中的孤独、冷落,给了他足够的自省。
赖少其晚年开启国画变法之前还有一个前奏,他曾一手开创了安徽版画的全面革新。1959年,为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布置首都人民大会堂的安徽厅,赖少其调集全省版画骨干展开一次大胆尝试,用一个月时间创作完成了四幅大尺寸版画作品:《黄山后海》、《淮北变江南》、《旭日东升》、《黄山宾馆》。赖少其已不再是早期革命版画家的风格,他一方面回归传统,继承了明清徽派版画精雕细镂的线刻,一方面又融合西方,在套色版画中首次吸收西洋画色彩。尺寸上突破常规,创造了国内版画界前所未有的巨幅版画。技法上,他独创性地发明了“黑(或深色彩)上压白(或浅色彩)”的“以白压黑”工艺,把国画技法和民间木刻的技法融入版画创作,使之具有民族气派,创造了“中国新徽派版画”。
“丙寅变法”中,赖少其延续了早年版画变法的心得,将之运用于国画。在作于1986年的《剑叶洒金花》自题中,赖少其这样写下变法心得:“余于丙寅归故里,住羊石斋中吸收中画与西画之长,实行变法,既不似中画,也非西画,姑称为中国人所作之画可也。”
赖少其的变法精神,与20世纪另一位广东籍大师林风眠颇为相似。两人生前曾为知己。赖少其在上海担任文化界领导时,曾出面保护林风眠,将林风眠的名字从一份右派的名单中划掉。林风眠因此对赖少其格外信任,两人的友谊一直保持到晚年。1977年,林风眠移居海外,但即使在香港、在巴黎,在万里之外的巴西,也一直与赖少其保持密切的书信联系。
上世纪80年代起,赖少其先后游历了日本、美国、欧洲等地。在西方著名艺术殿堂,近距离接触了欧洲经典名画。1992年,赖少其赴法国考察了巴黎卢浮宫、毕加索博物馆、罗丹博物馆,印象派画家马奈、德加、莫奈的作品深深打动了赖少其,这些用“速写”笔法完成的“瞬间印象”,急速抓住了生活中的美感,打动了他。
“丙寅变法”中,赖少其大胆吸收了印象画派用光用色的经验,增多了湿墨的运用,笔墨更趋简练和主观概括,画风柔和明丽;题材上多了南国的花卉、游鱼以及现代建筑;艺术语言更为自由,更加灵活地“法为我用”。
在西方现代绘画的启示下,赖少其“丙寅变法”后的一些作品,无论是山水还是花鸟,色彩更加恣意。中国现代绘画史上几乎很难找出色彩如此斑斓、浑厚的作品。
“梦入武陵知非梦,画到精熟疑是画”。如同他的诗句,他晚年笔下黄山的云来雾收、雨霁日出,来源于自然,又超脱自然。画中山已不是山,而是心中的风景、抽象的灵魂。
磨
梦中写来苦笔笔汗湿衫
1989年,赖少其被诊断患有帕金森氏综合征。他左半身麻痹、肌肉萎缩,行动不能自理。此后十余年间,他与病魔斗争,勃发出强劲的生命意志。所幸他的右手仍可以活动作画。这种精神意志投射在艺术中,最终把“丙寅变法”推向高峰。
赖少其变形的左手常常引起肌肉痉挛,手臂肌肉常常硬如铁石,痛苦不堪,但他一直没有放下画笔。从1991年作《黄山一夜雨》到1996年的《雪》、《山水》,一直延续到1999年的《设色山水》系列,他一直在变。
1997年至2000年是他生命的最后3年,也是赖少其帕金森征最严重的时候。他失去了行动能力,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赖少其夫人曹菲发现,只要让赖老拿起笔作画,他的疼痛似乎可以减少。画画成了赖少其病中唯一的活动。
每次作画,夫人、女儿或护理都会准备好绘画材料,赖少其斜倚于病榻,用一只还未完全麻痹的手在一块小画板上作画。此时,他已不能言语,喉、鼻皆插着管子。有时候画了很久的画,口中还含着没能吞下的药。但他仍然以顽强的生命意志,完成了80余幅山水画创作。一根根硬拙的线条,源源不断在他的笔下生发出来。
女儿赖晓峰回忆说,父亲最后全部的生命意志都表现在绘画上。“患有这样的重病,他仍然可以画画,被医生视为一个奇迹。他生命的意志力是那么顽强,有时一笔过去,宣纸会被那股凝聚笔端的力量戳破。”
这些画已不仅是画,而是赖少其挑战生命极限的图像。它们是苍凉的欢愉,是寂寞的哀伤,渗透着与死神正面搏斗的强悍的张力,涌动着灵魂的呻吟。最后的时刻,赖少其的笔墨形式进一步更迭,将如虫蚀木的传统线条笔法与源自印象主义的灿烂色彩融为一炉,表现为一种人们前所未见的新山水。
在学者李伟铭看来,赖少其晚年的作品就像一只密封容器,填充其中的是表面上看来无法相容的各种知识、经验,它们在一种高度的精神压力之下产生了微妙的质变。这些绘画,已经不能简单地用“由西返中”或“兼济中西”来概括。
赖少其创作于1998年的作品《白云山夏日室内》,完全可以看成一幅西画来解读。这幅作品中,展现了赖少其早年良好的色彩训练,糅合了他毕生练就版刻艺术、书法碑学、传统山水画和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经验。在这样的作品中,赖老的绘画已没有一个笔墨的终极规范,他以强大的生命意志,挑战了艺术的终极规范。
2000年11月28日,在南国的冬日,这个拥有浪漫情怀、过人毅力的生命走到了终点。最后的日子,赖少其仍每天写下“天地为师”、“一以贯之”、“上下求索”等书法字迹。在他去世后,夫人曾菲将他留下的大部分作品捐赠给国家,一部分留在广州,收藏陈列于广州艺博院;一部分捐给安徽,收藏于赖少其艺术馆。
在85年的人生历程中,赖少其以超乎常人想象的勤奋和意志力,完成了一场超越生命极限的挑战。他最动情的笔留在让他魂牵梦绕的黄山,这里有他的纯真质朴,有他对生命的全部眷恋。这些画,已不是画,而是生命的剪影,如他在《黄山之梦》中写下的那首诗,生气盎然、延绵不息:
老夫归故里,
日日梦黄山。
梦中写来苦,
笔笔汗湿衫。
策划:张东明 王更辉
统筹:陈志 李平科 李贺 李培
本版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李培
(本文对赖少其女儿赖晓峰女士、女婿于在海的帮助表示感谢,并参考了《木石魂——赖少其传》,胡志亮著;《挑战极限——赖少其的晚年画艺》,李伟铭著;《造物铸为心象·笔墨化现生命——论赖少其对21世纪中国画发展的意义》,罗一平著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