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绝笔册页背后的故事

图1 吴冠中小妹吴菊英(右）和儿媳车秀兰合影


图2 《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二》 册页封面


图3 《香港圣诞平安夜》 96×179厘米 创作于2007年

　　1992年9月，应中央电视台之邀，吴冠中赴家乡江苏宜兴及吴县、光福、周庄等地拍摄专题片《生命的风景》，在故乡的一座小桥边，他停了下来，57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又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

　　1935年夏，16岁的吴冠中在浙江省大中学生暑期军训中，与15岁的杭州艺专学生朱德群相识，受其影响，决心学画，投考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但是，一个穷苦孩子学美术谈何容易，开销很大，可望而不可即。父亲吴爌(kuàng)北在宜兴县闸口乡北渠村吴氏宗祠设立的小学任教，祖父及母亲在家务农、养蚕，收入微薄。正在这时，一位经常去江南收购蚕丝，与吴家很熟的东北大户张恒荣，因他6岁的女儿出麻疹而夭折，看到活泼可爱、天真乖巧的吴爌北6岁的小女儿吴菊英，长相酷似他死去的女儿，又听说了吴冠中无钱学美术的窘境之后，想出一笔资金供吴冠中学美术，以收吴菊英做养女为代价。吴爌北和妻子商议许久，最后忍痛答应了，300块大洋将吴氏兄妹二人分为天南地北。

　　吴冠中共有兄弟姐妹六七人，吴菊英是吴冠中最小、最喜欢的妹妹。当他闻讯赶回家时，为时已晚，小妹早已杳无踪迹。他沿着河边石板路一路狂奔，呼喊着小妹的名字，鞋跑掉了一只也不知，最后跪在一座桥边失声痛哭起来……

　　57年后的今天吴冠中又站在这座桥边，岁月的刮刀并没有刮掉他记忆的油彩，反而是更加思念他的小妹吴菊英……

　　吴菊英临走时，吴母曾几夜赶绣两只浅翠绿色枕套，一个枕套上绣着柳丝双燕(这就是吴冠中为什么爱画双燕的缘由)，一个枕套上绣着荷花。为了纪念在夏秋之交桂花盛开时节的离别，张恒荣临走时征得吴爌北同意，将吴菊英的名字改为张桂芳(图1)。

　　张桂芳(吴菊英)的长子刘剑华1968年从沈阳下乡到辽宁省盘锦唐家农场，1973年作为工农兵学员进入鞍山冶金运输学校电力机车专业学习，毕业后先后在鞍钢齐大山铁矿担任修车电工，在矿业供销公司担任车皮计划员等工作。

　　2014年4月初的一天，杨柳吐绿，迎春鹅黄，在这阳春四月天，我走进了吴冠中大师亲外甥刘剑华的家中……

　　在刘剑华的家里，我看到了吴冠中大师4件(套)真迹，大为震撼！这4件(套)真迹是吴冠中晚年登峰造极之作，一件是六尺整张约15平方尺的《香港圣诞平安夜》(图2)，另3件均是60×41厘米的大幅册页：《赠小妹吴菊英》《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一、之二》，尤其是《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二》，是吴冠中大师的绝笔之作。

　　这本《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二》精美册页，封面上红色的锦锻绣着金边黑色的团龙，左侧浅灰色宣纸笺上，用浓墨写着9个遒劲爽利的字：“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二”，下面还有9行小字：“赠外甥刘剑华，二OO九年，吴冠中”。

　　我在刘剑华家里观看了吴冠中与刘剑华的合影，以及吴冠中大师给刘剑华的两封来信，其中有一封挂号信，还有录像等，2011年8月29日《千山晚报》第5版发表记者高丹的署名文章《刘剑华鞍山追忆舅舅吴冠中》。

　　提起吴冠中，几乎无人不知，他是20世纪现代中国绘画的代表画家之一，终生致力于油画民族化及中国画现代化之探索，其作品价格在拍卖市场上更是屡创新高，艺术成就享誉海内外。但是，大师的家事却很少有人知道，在他的自传《我负丹青》中，也是只提艺术，不提家事，这在他给外甥刘剑华的挂号信中有所说明。

　　吴冠中共有两个妹妹，大妹吴菊芳，小妹吴菊英。2005年夏天，刘剑华遵母命找到吴冠中的联系方式，但通话时吴菊英高压已达200多，送医院抢救才又活转回来，所以双方未再见面，都是刘剑华一人去北京芳古园舅舅家。吴冠中在2007年先后为小妹创作国画《香港圣诞平安夜》和为外甥创作《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一》册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圣诞平安夜》。1949年吴冠中在法国留学，学校曾举办一次圣诞内容的绘画大赛，吴冠中想到圣诞节是西方家人团圆的节日，他和小妹分离许久，总想有一天团聚时再画同类作品，所以和小妹相认之后，在2007年创作了这幅作品，这是他晚年最后一幅巨作，之前他已经公开声明不画大画，为小妹特此破例。

　　2008年至2009年春，吴冠中再为小妹创作《赠小妹吴菊英》册页，2009年至2010年春节前夕，为外甥又创作了《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二》册页，这是一本绝笔册页。这件作品共计23开12幅画作，在册页的淡黄色扉页上(图4)，大师饱含深情，用毛笔写下这样的文字：“我一辈子断断续续总在画江南，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湖泊池塘，水乡水乡，白亮亮的水乡，黑、白、灰是江南主调，也是我自己作品银灰主调的基石……我欠小妹太多太多了，没有她，不可能有我的今天。夜宴越千年，歌声远，无力补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二OO九年冬，吴冠中。”

　　这段充满感情的文字催人泪下。我细细观看这12幅大师绝笔画作，有一半是描写江南水乡的，其中《故园故人总相恋》这幅画(图5)，我认为反映了大师一生绘画的最高水平，这一题材吴冠中前后共画两张，前一张是1997年作，画幅48×46厘米，这张是2009年作，60×82厘米，在技法、艺术造诣方面，远远超过前一张。其他6幅有《忆香港》《布达拉宫》(这是大师一生中唯一表现西藏布达拉宫的艺术作品，极为珍贵)《落户草原》《天际黄河》《长城》《重比泰山》，其中《重比泰山》(图6)是油画的国画本，在这幅画作的右侧深沉地写下这样的文字：“画完最后一笔，终于松了一口气，腹内阵阵疼痛，这也许是我的绝笔之作，但愿我一生没有虚度，也不奢望重比泰山，希望外甥将此作品售出，以改善生活。舅舅吴冠中，二O一O年春节前夕。”

图5 《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二·故园故人总相恋》 纸本墨彩 60×82厘米 2009年作

图6 《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二·重于泰山》 纸本墨彩 60×41厘米 2010年作

　　吴冠中大师这本绝笔册页，加上另两本册页，共计69开49幅作品，绘大师一生走过的主要地方，是多幅油画的国画本。其中《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一》计23开22幅，是3本册页中幅数最多的，其中的《两个枕套》(图7)表现的是当年吴母连夜绣成的枕套(这两个枕套因装有张恒荣留给吴菊英的遗产——28个大金戒指，11个金元宝，10块金砖，“文革”时期被红卫兵造反派抄家抢走)，还有少年吴冠中与两个妹妹的自画像，以及《忆杭州》《长江万里图》(局部)《江南水乡》《梵·高教堂》《蒙马特》(之一)、《木槿》《北国风光》《西双版纳》《长江三峡》等油画的国画本，还有《老重庆》《双燕》《三味书屋》等国画。而《赠小妹吴菊英》册页计23开15幅作品，包括国画江南三大园林——《网师园》《拙政园》《狮子林》，还有油画《长江万里图》局部《上海外滩——终生不悔》，以及《鲁迅故乡》的国画本。这些作品入选了“2012感动中国艺术人物”《中国诗书画年鉴》，由文化艺术出版社等国家级出版机构出版，中外发行。2013年《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一》，在江苏万达国际拍卖公司春拍拍出，该公司顾问单国强、金运昌、黄鼎、潘深亮、刘岩等专家，对吴冠中的这件(套)作品给予很高评价，一致认为从该作品可以看出，吴冠中晚年恶补书法，在国画创作中融入了书法成分，结合西方蒙德里安的冷抽象、波洛克的热抽象，奥地利分离派克里姆特、席勒等人的线条、色彩等，借鉴了恩师潘天寿、林风眠的国画元素，已经达到了中西结合创新彩墨作品的最高峰。

图7 《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一·两个枕套》 纸本墨彩 60×41厘米 2010年作

　　2014年是吴冠中大师诞辰95周年，这4件(套)作品是吴冠中一生的总结，是他“生命的风景”。现在人们都在评论：为何当今的美术教育出不了大师？为何今天的美术工作者都在画照片？等等！其实他们不缺少写生，不缺少技法，缺少的恰恰是对生活的态度，是感情和激情，是家国情怀。那些一切向钱看的艺术家们，搂着美女喝着美酒听着美曲的所谓艺术家们，是创作不出流芳百世的作品的。吴冠中的作品，是生命的写照，是用血泪、苦难和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对亲人的眷恋，是用深厚的感情和狂热的激情创作出来的万古传世之作。没有这些内涵的艺术品，它的“笔墨就是等于零！”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家国情怀，他生前说过：“你们想我吗？那就去看我的作品吧，我就活在我的作品里！”（陈光明）

　　树拥溪边阁，

　　山浮雨后岚。

　　白头归未得，

　　梦里望江南。

　　这是唐代诗人殷尧藩的《忆家》诗，这首诗非常贴合吴冠中关于江南题材画作的表现内容。我好像在吴冠中绝笔册页中所画6幅江南水乡的画作中(图8)，也看到江南旧居飞翔的双燕，那双燕是吴冠中和他的小妹化作的，已经飞回了故乡……

图8 《晚岁何处认乡关之二·旧故乡》 纸本墨彩 60×41厘米 2009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