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水墨艺术的领军人物和奠基人，在李孝萱的作品中，我们大多看到的是充满阴霾、缺少阳光和秩序的都市生活中的男男女女。他们外形古怪、表情惶惑、衣不蔽体，在狭小的公共汽车里拥挤、在嘈杂的股票市场上躁动、在深沉的黑夜里失神……让人不禁联想到蒙克式的呐喊与尖叫，这样的美术实践一度被视作离经叛道，但它们却真实地具有一种超越传统人物画的强大能量，刻画出了当代都市生活的诡谲，同时也触动了都市众生灵魂深处那条最为脆弱而隐秘的神经。对人性本身的精神承担的真诚而持久关注，为李孝萱开创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新现实主义”的画风。

然而，是什么成就了这样的一位艺术家，在这些画面的背后，在触动你神经的背后，又曾是怎样的代价？“人类只有在巨大的恐惧与灾难面前才真正能够找到通往心灵的大道。”李孝萱说。

正是面前那些被撕碎的场景，痛苦中的挣扎与徘徊，一点一点汇聚成通往内心世界的道路，沿途开成一株一株的曼珠沙华绽放于画家的笔尖，残忍、魅惑又动人。

“人类只有在巨大的恐惧与灾难面前才真正能够找到通往心灵的大道。”

——李孝萱

一、少年不幸沉淀下的艺术取向

1、天灾

“我亲眼目睹和经历了这场吞噬几十万人口的大自然暴虐，以及灾难中人类的处境和创伤，给我少年的心灵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少年时代曾经亲历唐山大地震李孝萱说道。

这场暴虐的大自然灾害中，城市的和谐节奏于瞬间裂变，地陷天塌，来势凶猛，众多人失去生命，李孝萱也失去了几位亲人。他亲历了城市的毁灭和亲人的生命被无情地吞噬，这对他年轻的生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这是他悲观、抑郁、敏感心理的加强和对城市恐惧、厌恶的背景，他不再相信“人定胜天”。

接着他又目睹一次次的亲人离世，一次次周旋于坟地见到他的同学、朋友、亲人的坟，精神极度失落，他在本子上写过一段话：

“我那一刻，就想把这座座坟山打开一个出口，让灵魂变异的肉体自由地出入。就是想让他们都活了，特别渴望他们都能站在面前。站在坟墓前不是恐惧，而是扑面而来的一种失落感，特别想拥有亲情。”

2、人祸

李孝萱在天津美院国画系读书的时候，正值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写实主义的教育体制正在美术院校里蔓延深化。李孝萱是个好学生，对传统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山水、花鸟、人物的临摹乃至书法都下了很大的工夫”。但在写生的过程中，李孝萱又总是忍不住“幻想”：“我总觉得写生主要应该写生机。如果对着一个物体长时间地观察，难道不会使我们陷入一个误区，把情感、激情、想象力都给扼杀了吗？”

带着这些似是而非的问题，很快就到了毕业创作的时候。指导老师说，要画内心最真实、感受最强烈、最想表达的东西。李孝萱一下子想到了“唐山大地震”。他亲历过这场灾难，虽然当时只有十几岁，但这场惊世浩劫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张作品最终成为他多年疑问的自我解答：绘画的手段是写实的，但整个构图又是象征主义的。李孝萱并不想通过这幅画作再现当时的景象以及人们的“大无畏”，而是想以此来表达地震给他带来的创痛、苦闷和疑问。画面真实地描绘了当时的情景：城市毁灭的断瓦残垣，人物惊恐万分狰狞的表情，以及求生的欲望，一切在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力，对天地间的突变不可抗拒。此时的笔墨还是传统笔墨的特色，在选材表现现实，他的真实的表现和过于直白的性格也让他深受迫害。其中有个裸女的形象，当时被认为是“黄色”，是非法的，又因为他画的是“人不一定胜天”的大地震，这在当时是受政治思想制裁的，是属于反动思想的那一类。并且本来可以留校的李孝萱被分配到了天津塘沽图书馆，一个根本没有办法画画的地方。

那是李孝萱至今不愿意回忆的人生最低谷，七位至亲也在那几年相继离世。“前几天还在你身边的人，冒一股烟就没有了。”李孝萱深深地觉得生死没有定性，“清明去上坟，父母的坟边有一个墓，埋葬着我的一个女同学。小时候，我常常借小人书给她看。中学时，我们还在一个班。”为此，李孝萱画了许多坟头的画。

因此他形成了抑郁和悲观。庆幸他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具有的敏感的思维，同时，这种敏感和悲观也时时困扰着他，折磨着他，成为他思想的包袱，也注定了他经常与悲剧相遇和在绘画中宣泄的宿命。

3、由此形成的艺术风格

李孝萱如果没有那些痛苦的人生经历，而是生活得得意自在的话，他可能没有这么多的感触，也不会有那么敏感和抑郁的性格，也不会产生他的这些风格的作品，不会有这么大的成就。他以新水墨做支撑，以自己的感觉表现他特殊的心像，成为当代中国新水墨画坛崛起的当之无愧的领军人！

作为一位高产的画家，他有很多的作品，涵盖了花鸟、山水、人物。他的传统功夫很扎实，但是他的独立特行的性格决定了他绝不走别人的路，因此他的作品里也绝不墨守陈规，他总是在不停地探索发现表现。他敢怒敢言，他说他热爱城市，却又在作品里表现城市的不和谐。他以新的水墨形式画城市的星罗万象，灯红酒绿。华丽的伪装外表下，城市的人们之间的冷漠和漠不关心，各种不文明现象：乱倒垃圾，当街乱泼脏水等，城市的拥堵、喧哗和狂乱、人们晦暗的灵魂、丑陋的嘴脸，戏剧化的、荒谬的现实。

通过水墨表现城市题材在当今中国画领域中李孝萱是第一个，他是独步闯入画坛的。由于他步子迈得太快，有点横冲直撞的意思，曾有一段时间被很多人不理解和排斥，也使他一次次地受到打击和创伤。

批评家吕澎如是评价：“他可能算是第一个将现代都市生活引进水墨领域的画家。80 年代后期，当他用写意的方式来表现都市景观的画面出现在水墨画坛，便立即引起了批评家的关注。吸取了麦绥莱勒及德国表现主义木刻的某些处理手法，将现代都市中的人的焦虑、惊恐、荒诞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90 年代其风格日趋稳定，成为水墨画坛一个具有建树性的画家。”

李孝萱的作品里甚至还有生命个体与物质文明发展的冲突，不过，他在作品中时时注意承担起传统笔墨的传承的责任。他将传统笔墨广纳百家精华，灵活并加以大胆的创新，形成他的新水墨气象。

在日常工作与生活中所见的充任某种社会角色的面具消失了，肤面的嬉笑怒骂和一本正经被撕破了，呈现给观众的是一个燃烧的灵魂，一种极端的心态，以及被这种心态所染过的世界。内在的狂热、孤愤不安和世间的冷漠、虚伪、丑陋、怪诞、滑稽交织在一起，赋予直面强烈的冲击力和不可名状的隐喻性。英国批评家Ｒ·Ｓ·弗内斯曾说，欧洲表现主义和二十世纪初的城市发展很有关系，但“不是从任何自然主义观点来看城市和机器，而是要看到表象下面的永恒”。

今后，他的日子还很长，社会的变幻和人情的冷暖不知还会对他有什么刺激，他的敏感的心时刻为世间各种新的变幻所刺激，也时刻为创造新的水墨艺术而跳动。

“我喜欢城市，喜欢汽车，习惯于在暗黑沉积中望着高楼的门窗射出的微光，宁谧中高楼之上悬挂的月亮。静寂中常常给我惧怕，让我失眠和头痛，而于噩梦中惊醒，双手拉住的是什么，是自己的生命，还是空有大悲的沉重；有站着的；有坐在汽车上方向不明的；手扶怪兽欲言又止的；虎目圆睁，对天耳语的；假装沉默而衣冠楚楚的，以及暗黑中游荡的人，痛苦中挣扎呻吟的人，人群中拥挤喘不过气的人，诸多的都市现象是以往时代还是眼前独有？或是人类自然地规律，这些其实都不过是个人的生活印记。

——李孝萱的城市表白

二、作品中透露的深深的焦虑与不安

大轿车纸本水墨 179cm×400cm 1995年

被汽车和人群塞满的街道
以及光怪陆离的众生相
都是现代文明的怪物
……

暗喻纸本水墨 139cm x 68cm 2010年

内在的狂热
孤愤不安
和世间的冷漠、虚伪、丑陋、怪诞、滑稽
交织在一起
赋予直面强烈的冲击力
和不可名状的隐喻性
……

寒光纸本设色 248cm x 102cm 2012年

形体奇特

夸张但不近乎漫画

残缺但十分结实

……

子夜纸本设色 248cm x 102cm 2012年

空间错位和比例失常
成为必要手段
悖缪情理与常规的人、物关系
成为富有表现力的结构方式

星辰纸本设色 248cm x 102cm 2012年

人物造型拙丑
目光迟滞
有时可怖
有时狰狞
有时暗淡
有时诙谐
……

迷境纸本水墨 139cm x 68cm 2010年

对生与死
人界与冥界
善与恶的直感
幻化为城市景观
——楼房街道、栖息于四角天空下的众生相
……

黑手纸本设色 248cm x 102cm 2012年

比例正常的人物，
也偏离了正常的感觉和准则
……

象限纸本设色 139cm x 68 cm 2010年

社会角色的面具消失
肤面的嬉笑怒骂和一本正经被撕破
呈现给观众的是一个燃烧的灵魂
一种极端的心态
以及被这种心态所染过的世界
……

拾遗纸本设色 248cm x 102cm 2012年

交互纸本设色 248cm x 102cm 2012年

扭曲的城市心象
人性分裂
以及对现代城市的恐惧
……

股票！股票！纸本水墨 278cm x 125cm 1999年

股市的风云变幻
悲喜交加
人被汽车碾压，却还在笑
人体支离破碎
各种影像似真似幻
……

股票！股票！（局部）

伊甸园系列：

所谓伊甸园纸本设色 40.5cm×40.5cm 2008

伊甸园系列
是他表现心灵和文化冲突的产物
裸体的女性
几乎都没有什么表情
似乎很冷漠
迷茫、失落、压抑
……

三、创作与教学心得

李孝萱语录：

• 视野与选择

我想学画的人，最要紧的是生出一双好眼睛来。这世上眼花缭乱的东西太多，人的一生去干什么要有个定向，你干一行也许对另一行孤陋寡闻。但起码要凭借自己的眼睛明辨什么是好的，其他不清楚也无大碍。

知道了最好的也就知道了如何去做，做得有意思、有境界。

画画的人不应是饥肠辘辘的，更不该沿街乞讨，只有精神富有的人才能做出异乎寻常的事来。

我从教近二十年，自己画画犯错误是常有的事。老师真正能教会学生什么？无非是引导学生有一个自省的、向心的、包容的思维方式和如何自学的方法。”

• 不图回报

我想学画的人，如能健康地滋养自己的一颗心，变得清明，一定能得到“无渣滓”的回报。

• 坚守自己，耐住寂寞

我一直不相信我不具创作能力。现在想来，只是当时我把创作复杂化、功利化了，总想一出手就有惊人动世之作，全身心地沉浸在一切完美的想象中，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于是压力导致障碍，也因此丢弃了对日常生活的深切感受、对个体生命的真实把握，想像力极端匮乏，艺术语言至为贫弱。

作为画家，最大的耐心，也是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努力去克服这个困境，尽一切可能缩短言与意的距离，将之表达到位且干净利落。

这种“困境”的确给画家带来一生的苦恼，同时也使艺术产生无穷的魅力。那种探寻，生生不息、日日无穷，是生命的动力和心智的完善，是精神上最大的慰藉。

当然如此！假如你要体味这种慰藉，恐怕非得脱层皮不可，你要忍住痛苦，还要耐住寂寞，最终要持守自己。你绝不能“向外求”，去“摧眉折腰事权贵”，向商人贾客抛媚眼，你也不能错认甲乙或颠倒黑白，削尖了脑袋钻“美术史”，自信或自杀般地在一块墓碑上刻下名字，或者露出嘴脸。”

他人眼中的李孝萱：

@郎绍君：在艺术上，李孝萱完全冲决了典雅、规范，但空壳化的经典形式技巧，抛弃了流行的写实水墨的抒情矫饰和空洞。在学院教学和展览审评中被视为圭臬的优美与崇高法则，科学的形体与比例与透视，以及和谐适中的笔法均被他打破；空间错位和比例失常成为必要手段，悖缪情理与常规的人、物关系，成为富有表现力的结构方式。他没有放弃笔法与墨法，而是将它们极端化，强调出黑与白，碎与整，线与面、自由勾画与严密构图的对比，使它们隶属于视觉震撼力与荒诞主题的需要。

——摘自《梦魇:城市心象—— 李孝萱的水墨表现艺术》

@寒碧：李孝萱是我遇到的极少数有感觉的画家之一，也是极少数注目心灵的画家之一。讲绘画性，他无愧于一流，论思想性，也可当于前卫。

我之所以耐心解读他，小心推重他，原因固多有，实质只一个，即：做为画家，李孝萱的才华出众。他能够真实地表达自己。这既说明他勇气惊人，不装模作样来骗人；也说明他能力过人，不大模大样来唬人。

李孝萱的功力既深、感觉也好，具凝重贯通、直截痛快，可谓生龙活虎。凡他最好的作品，或者说，凡他作品中最好的方面，都是最突出“笔墨能力”的方面，也就是最具中国气派的方面，这是他的“突出成绩”。

——摘自《解读李孝萱》

@朱其：李孝萱的成熟期是在九十年代对水墨人物画的现代主义诗学的全面建构，某种意义上，他的现代主义诗学的语言超出了人物画及社会性的范畴，比如救赎性的终极视野，对黑夜及现代主义焦虑感的表现，以色情视觉表现性别身份的女性主义议题，关于男性知识分子与女性的日常性关系等，这些现代主义议题完全获得了一种语言化的水墨形式。、

——摘自《墨法社会：李孝萱的水墨人物画现代主义》

来源:乘艺公号责任编辑: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