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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山水画
山水不是他的,他不过是借来,娱目畅怀。所以买了房子,书房叫“借山吟馆”。后来叫“借山馆”,因为一次聚会,别人念了句诗,他没接上,便不敢再“吟”,僭用诗人名号。但“借山”两字却没变过,即便后来声名鹊起,所画的物象,莫说山,连石头都少。“借山老人”齐白石以花鸟画名世,特别是小动物:草虫、虾蟹、小鱼,尤其可爱。画大鸟,画山水,不行;那是他学生的专长。青出于蓝:李苦禅、李可染,能化齐氏笔墨,写新鲜题材,学而不像,自成天地——这是一般的看法,不能说错,但总有个问题没讲清楚:怎么跟草虫画家学习,学出山水画来?
齐白石的山水画,便是其中的缺环。但无论生前还是死后,这些作品都乏人问津,甚至有人问:齐白石会画山水吗?虽然见过的不多,但批评的不少——看过的多不喜欢——特别是“借山馆主者”在世的时候。所以齐白石自题:“余画山水,时流诽之,使余几绝笔。”他的山水画作品也因此不多,多送给少有的知音。
7月21日,“胸中山水奇天下——齐白石笔下的山水意境之二”专题展览在北京画院美术馆正式与观众见面,共展出齐白石山水画作逾160件(套),持续至9月23日。此次展览,涵盖齐白石各个时期的山水画作品,展现了其绘画发展的历程,可以说,是齐白石山水画精品最大规模的集结展出。漫步展厅,追寻作者几十年间的探索与思考,观众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齐白石山水,究竟是沾了花鸟画的声名,鸡犬升天,还是曲高和寡,独具魅力,不愧为承前启后的一代宗师?
齐白石山水画
全国精品
这次展览是北京画院齐白石艺术系列品牌展的又一全新力作,联合了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首都博物馆、天津博物馆、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等十家国内重量级文博单位及艺术机构共同主办,让观众可以在一天之内遍览不同省市公立机构收藏的齐白石的山水精品。
展厅布局精心:一层展厅通过多媒体视频、专题纪录片等方式向广大观众讲述齐白石的艺术特色;二层展厅集中展示“湘上青山好景光——家园”与“看山曾作天涯客——远游”两大主题板块,讲述齐白石早年学习山水画的历程以及中年后“五出五归”的远游故事;三、四层展厅分别展出“卅年删尽雷同法——变法”和“岳雨湘烟梦往还——思乡”两大板块,系统地梳理了齐白石山水画的发展沿革。
齐白石山水画
勾影《芥子园》
即使今天,学习山水画,还有很多人从《芥子园画谱》入手。这是一部好书,成书三百多年,翻刻出版共有多少次,难以尽数。《芥子园》内容浅显,解说明白,易于临摹掌握,又够深刻,凝练、清雅,文气十足。齐白石的画,也是靠它启蒙。
他那时是雕花木匠,二十岁,在主顾家里看到《芥子园》,乾隆年间翻刻的,给他很大的触动。他视为珍宝,借回家去,每天晚上以松油柴火为灯,一帧一帧勾影。前后花了半年时间,除了有残缺的一册,一套都勾影完了,装订成16本。
这可以说是齐白石最早的教材。“自制教材”也是他常用的一个方法。到后来,他见到名家的作品,无力收藏,也是临来学习。
但用《芥子园》学山水画有一个缺陷。当时的《芥子园》是木刻的。木刻,很难表现皴擦的效果,通常用刻线替代。如果有专门的老师教授,这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此时的齐白石还是自学。以线为主,少用皴擦的风格画便由此产生,并贯穿他的山水画生涯,成为他独特的风格。学《芥子园》的很多,但学成齐白石这样的不多;很难说这是正路还是歧途。
《乌巢图》也是这一时期的作品。“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乌鸦一直被视为孝鸟。传统文化一直说“忠孝仁义”。但“忠”不利于造反,“仁”有碍于刑罚,“义”更妨害权术,只有“孝”于大业无妨。所以百善以孝为先,越是乱世,越重孝道。纷纷扰扰之中,也只有孝能坚实地维系人与人的关系,减少漂泊的空虚。
但乌鸦是阴郁的,特别是一大群落在树上,时起时落,聒噪一片,然后突然寂静。一般人看来,是缺少美感的。齐白石画乌鸦,就是栖息在枯树上的乌鸦。《乌巢图》是较早的,也是有一定代表性的,视角选材独特,但技法还不成熟,甚至可以说稚嫩。这件作品告诉观众,即便是画坛的泰山北斗,其作品也有不成熟的时期。——研究齐白石,不单纯是看作品的好坏,更重要的是作品的变化,如何取舍?如何改变?对比他之后的乌鸦画,以及蝌蚪画,或虾,可以看到他的思考与变化,如何将不相关的个体统一为一个整体,当作一个巨大的有机体去处理。整体大于部分,不同于所有部分的总和,这种“结构主义”的理念,也可以在他绘画的发展中看到,虽然他本人可能根本不理解这些术语和观念。
齐白石的作品,最好挂起来,整幅去看,而不像传统的山水,更强调一寸寸欣赏。
齐白石山水画
“四王”荫蔽下
清初的“四王”重新确立了中国山水画的标准。这个标准强而有力,延续很久,即使在今天,“四王”遗风仍不过时,只不过不再是唯一的标准。但在齐白石的年代,“四王”风格则是明显的主流。
齐白石拜胡沁园为师学习绘画后,胡沁园向他介绍跟谭溥学习山水画。谭溥绘画近王石谷一路,齐白石随他学画,自然也有此类的作品,《龙山七子图》就是其中之一。但这类作品,并不是齐白石创作的主流。
“四王”画作,特别是之后追摹“四王”的画作,有一个严重的问题:程式化。
程式化有利有弊。利在易学易好。易好也就易卖。和他人一样是最安全的。市场上都是这类东西,那画这类东西就最保险,未必能赚大钱,至少能够卖钱。弊,则在于无聊、空虚,看过一张,就看过一千张。当年,没有照片,没有现代印刷技术,一个人,特别是一般爱好者,能见到的画作有限,所以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圈内人,本来就走这种道路,更不是问题。在这种背景下,另辟蹊径的风险极大。齐白石的山水画,无论好坏,仅与“四王”不同一项,就足以受到诟病了。
齐白石不“四王”的作品,曾经和许多当时的中国画家作品一起到日本展出,全部售出。有的甚至卖出了两百多块的高价。日本的文化背景和中国不同,如果只看新鲜有趣,齐白石当然是最有个性的。
齐白石山水画
借山山水间
提到齐白石的创作生涯,特别是山水画创作,就不能不说他的“五出五归”。1902年至1909年,齐白石受到友人之邀,离开家乡。不像今天,有飞机高铁,在当时,远出访友,总是伴随着长期的游历。陕西、湖北、河南、河北、北京、天津、上海、江苏、江西、广西、广东、香港等等——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他在旅途中,积累了大量的写生稿,更重要的是,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了祖国山川的魅力。
《石门二十四景》和《借山图》是这一时期创作的代表。游历和创作都不是一天完成的,但作品却直接、并列地展示在世人面前,给人一种飞跃的错觉。
《石门二十四景》创作于1910年,齐白石石门的好友胡廉石希望他画一些石门风景,另一位好友王仲言因此拟了二十四个题目,由齐白石来画。这组作品尺寸不大,他精心构思,修改多次,用了三个多月才完成,有明显的“芥子园”风格,也有明显的、摆脱“芥子园”的尝试。但这种摆脱,并不像刻意地求变。习惯了一种图式,而要画的内容不在图式之内,就会出现这种问题。
“馒头山”是这组作品中很有特点的一个形象,是前人少有的。圆圆的、没有棱角的山,几乎全用线条,大面积的晕染,让人想起水彩画。
他之后整理写生稿绘成的《借山图》,在齐白石的山水画中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这既是他形成自己风格的标志,也是之后创作的滥觞。齐白石的山水画,和他的花鸟画一样,也有自我模仿的倾向。即使经历了“衰年变法”,其山水画创作,特别在构图上,也没有完全摆脱《借山图》的影子。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可以说,他建立了一种山水画理想,并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去追寻、完善。
空,是《借山图》最大的特色之一。他将远游所见的真山实水进行大胆剪裁、高度提炼,与“四王”山水完全不同,形成一种奇特的风格。
一般画洞庭湖,无论如何要画些水,他不画。一片帆影,一个山包,一个云气遮掩的太阳,完了。余下的全是空白。画华山,多少要有些山石林木,他没有。三块重墨,表示山峰,之外,全是线勾的云气。这就是华山。画滕王阁——滕王阁是名楼——他就画一个屋檐,屋檐还是歪的,远处一条小洲,上面有树,最远是山峦一片。如此等等,奇形怪状,引领当今极简主义、扁平化设计的风潮。对齐白石而言,具体的山水已没有意义,他要捕捉一瞬间的感受、一个最强烈的印象、一种感情和感觉。虽从实景出发,但实景已不重要,大写意到近乎抽象。
1917年,由于湖南境内连年兵乱,土匪蜂起,齐白石北上进京,住在好友郭葆生家中,后又搬到法源寺居住,为了生计在琉璃厂卖画刻印。他和陈师曾的缘分便从琉璃厂开始。
陈师曾曾被梁启超认为“现代美术界,可称第一人”。他家世显赫,后又赴日留学,视野开阔。在琉璃厂看到齐白石的印章后,他特意到法源寺找到齐白石,二人相谈甚欢,成为莫逆之交。齐白石把一直珍藏在身边的《借山图》拿给陈师曾观看,陈师曾非常喜爱,在题诗中写道:“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齐白石的作品虽然不被时人所称赞,但陈师曾是理解、欣赏的,甚至私藏了一些,未还给齐白石。
除他之外,徐悲鸿也爱齐白石的山水画。徐曾为齐出画集,超过半数都是山水画。齐白石也曾专门赠画感谢徐悲鸿。那是一幅山水画,前景是洲上的鱼鹰,后面是水。如果把鱼鹰部分放大,增加细节,难免让人联想到李苦禅的“大黑鸟”。
但总体来讲,齐白石的山水画,是不受待见的。这有点像早期印象派受到的冷眼。从实景、自然光出发,他的一些作品也体现出印象派的特征。不过印象派是一个群体,也有“走出画室”的纲领,而齐白石,就是一个木匠出身、无权无势的中老年人。
齐白石山水画
巨制十二条屏
齐白石一生的山水十二条屏的创作很少,一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1900年齐白石38岁时,为江西盐商画的六尺中堂十二条屏《南岳全图》。张次溪根据齐白石自己的说法这样记载:“每幅都是画得重峦叠嶂,望去一片浓翠欲滴,十二幅画,光是石绿一色,足足地用了二斤。”这套十二条屏如今已不知去向。
可见,画十二条屏,在齐白石看来,是与人交往时的一种隆重的方式。
第二套十二条屏是齐白石1925年送给北京名医陈子林的贺寿礼。齐白石在1925年得了一场大病,“七昼夜人事不知,只剩下一口游气,在鼻子里微微地进出。”这一病甚至让齐白石想到已去死不远。十二条屏的大礼,可能就是酬谢这位名医救命之恩的。正是这套作品,在拍卖场上拍出了高价。
1932年,齐白石向长期买他的印章和绘画且有较深友情的知己、四川盐运使、四十四军军长、后来的四川省省主席王缵绪表达感激之情时,也送了一套十二条屏,就是此次亮相的《四季山水屏》。它和1925年的十二条屏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以看出《借山图》的影响。相比《借山图》,它们更加丰富成熟,每一幅都有不同的思考,体现了不同的技巧。
王缵绪是员儒将,是有相当文化水准的文化人,自己也长于书法绘画。他与齐白石间既有经济往来,又有多年艺术和情感上的交谊。为了报答齐白石的厚礼,王缵绪又邀齐白石到四川游玩。1936年齐白石应约前往四川,玩了数月之久。不过回来之后,齐白石对王缵绪态度大变。其间的故事,缺少可靠的记载。
齐白石山水画
归鸦思故乡
晚年的齐白石开始画遥远的故乡,回忆和想象交织。1949年的《古树归鸦》画黄昏时乌鸦返回大树,树下一个老人执仗独行。对比早期的《乌巢图》,不免让人生出许多感叹。独行的老人也许就是齐白石的自况。
齐白石在努力革新山水画。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只觉得这样画好。但当时的中国山水画界还没有形成整体上的变革意识。直到李可染,用老师的笔墨画自己的山水,齐白石开始的对山水画的革新,才算有了一个结果。
相比齐白石,李可染的山水更加丰富,更好地平衡了意与形间的关系,更传统、更容易被人接受,而不减情感和趣味。他没有走《借山图》极简、图示化的道路,而是让《借山图》的创新回归传统,实现了新与旧的平衡,得到当之无愧的美名。正应了齐白石一句名言:“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但对于独行的探索者,无论毁誉,都不该忘记。
王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