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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枯木竹石图》。
在山水画幅里的杂树中,准间有一二枯枝枯干,枯藤之上,几点寒鸦,枯松躯干,乱苔寄生。
枯木立在生命的尽头,在郁郁葱葱的林间,它是那么彰明显著,引人注目,因而噤口者多,慨叹者也多。“北风吹枯桑,日夜为我悲”、“蝉鸣枯柳外,天地晚风秋”、“皎月东方陨,长松半壑枯”,桑枯、柳枯、松枯,心枯也。枯荷是冬日的垂钧者,蜷缩着身子低垂着头,枯菊是繁华的最后守望者,仿佛白头宫女在述开元天宝年间事;枯草是一头苍桑的乱发,帘罩着两只泛花的眯眼,翩翩然萧萧然。荷枯、菊枯、草枯,思枯也。
那些古战场上零落散乱的枯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横槎平沙、风飕空心的枯木。苍苍蒸民,谁无父母?生也何思,杀之何咎?枯骨面前,已无贵贱恩怨、是非曲直的分辨,有的只是死寂的永恒、萧森的空旷和对生命的万端感喟,扼腕吟啸。枯草披青冢,杜鹃独啼血。
枯是荣的极大反差、强烈对比。故在山水画幅里的杂树中,准间有一二枯枝枯干,枯藤之上,几点寒鸦,枯松躯干,乱苔寄生。诗文里,留得枯荷听雨声,菊暗荷枯一夜霜。画界中专有表现枯干的高手,北宋沈括便有“枯木关仝最难比”的说法,苏东坡更绘有《枯木竹石图》。东坡此图画的是一块巨石压着一颗干枯的弯树,石下生出几丛嫩竹,北宋画家米芾《画史》说他“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故将枯木竹石画得诡谲不经、奇形怪状。
书法家黄庭坚《题子瞻枯木》云:“折冲儒墨阵堂堂,书人颜扬鸿雁行,胸中原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题东坡竹石》云:“风枝雨叶瘦士竹,龙蹲虎踞苍藓石,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苏东坡自己也说:“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芽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写向君敬爱雪色壁。”元末明初画家倪云林(倪瓒)笔下的枯木,孤高通脱、临风而立、遗世古貌、超然物外,君子之气矣。明代书画家徐渭《枯木石竹图》题诗云:“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暮烟中。”只要是在梅兰菊竹、松柏桐榆之侧置几方怪石,便可起到动与静、繁与简、线与面、高与低的对比效果,画面为之活泼,情趣为之昂然。石乃山之枯也。
枯体的生命已逝,魂魄犹存。枯木虽皮脱如白斩之干,虬曲似天间之指,却时常借助阅世的风语,叙述着绚烂的往事。枯骨暴砂砾,燃磷火,夭亡冥灵无所归,春闺之人托梦长,吊祭不至,精魂何依?残篇断简是文之枯,残杯剩茶是食之枯,残垣断壁是寺之枯,残山剩水是国之枯,那些执着的挺立、不肯谢幕的大剧,把时间瞬息干涸在脑际,将绞思笃实地盘亘在一个个伶仃的夜空,因而使之成了一种凄怆的美,一种孑然寥落的感念。
南北朝时期文学家庾信晚年作《枯树赋》以寄身世之悲概,“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西汉刘安及其门客编写) 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人至暮年,生意尽矣。赋之结尾,所引桓温“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不知引起过多少人的共鸣。 介子平(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