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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以后再也不会产生庞莱臣先生这样的收藏家了。
就像庞莱臣先生的家乡,太湖南岸的湖州古镇南浔,再也不见“虚斋”,而真正的古镇就像虚斋曾藏的赵孟頫《吴兴清远图》或倪云林《渔庄秋霁图》一般,由实而虚,渐行渐远——无论太湖之畔的湖州历史上如何清雅秀远,如何水天一色,如何让骚客词人叹赏不止,当下却也依然难抵雾霾与污染的侵袭,再也不见赵孟頫笔下水云乡般的清远透明。
“湖州一个城,不及南浔半个镇”,这句俗语当然是从经济角度而言。庞莱臣所在的南浔在中国近代史上无疑是一个传奇——依靠耕桑之富以至“湖丝遍天下”,浔商以丝业发迹几乎伴随着近代上海的崛起,小小一镇,巨贾豪绅,富甲天下,以至于民间有“四象八牛”之说,以动物身躯比之浔商财产之巨。就“四象”(刘、张、庞、顾四家)而言,其资产竟远超当时的国库年收入。富而好藏,以收藏言,南浔既有近代藏书、刻书大家刘承干,政治奇人张静江及其培养的文物大鳄卢芹斋,古书画鉴定家、藏书家张珩,而庞莱臣的书画收藏更被称为“甲于东南”、“私家收藏之富为全国冠”,“虚斋”也因之成为20世纪世界上最大的中国古代绘画私人庋集处。
然而虚斋生前,何曾想到自己巨大的书画收藏会有怎样的结局?何曾想到自己一生的心血终而要分散于海内外几大主要博物馆?而其间所折射的世事变化,烟云沧桑,直让人唏嘘不已。
南京博物院2014年底到今年3月联合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选出庞莱臣曾收藏的五代、宋元以来名画80件,举办“藏·天下:庞莱臣虚斋名画合璧展”及相关活动,分两次展出,成为岁末年初艺术界的一桩盛事,这也是庞莱臣藏画第一次如此公开集中地展出。其实所有这些,只是庞莱臣先生收藏的一小部分而已,且可惜的在于不少精品并未出现。
“自天下之大言之,则失于此者得于彼,散于私者聚于公。”庞莱臣的同乡刘承干在其《嘉业堂藏书志》中对其古籍收藏与散佚的这句慨叹,若用于庞莱臣的书画收藏也是恰当的一句实话,尽管这是无奈之言。
而庞莱臣先生对于当下中国的艺术收藏界,也算得是一面镜子,他让那些自命为收藏家的投机者炒作者见出委琐可怜与自身的小来。经历了文化断层,当下一些胸无点墨的暴发户,为一己私利,或与奸商勾结(或本身即是奸商),或与权力结盟,在所谓的艺术收藏界呼风唤雨,指鹿为马,拉高炒低,一帮文化掮客为一点可怜的残羹跟在后面吹拉弹唱,全无操守——所有这些,与当下中国遍及城乡的种种“雾霾”之大之盛其实都是互为表里的,而虚斋藏品聚散中一些匪夷所思的往事,或也可见出“雾霾”的文化根源所在。
(一)
庞元济(1864-1949年),字莱臣,号虚斋,其收藏除了豪富与乱世的机遇使然,也得自于南浔这片水土,更与其天分、修养直接相关。
1889年其父庞云鏳辞世后,庞莱臣并未如富公子一般安享巨大的财富,而是一方面新辟多项产业,获利更巨,另一方面仍然以更大的热情延续年少时的书画志趣。上世纪上半叶,乱世之间,清宫与旧家大族收藏大量散佚,庞莱臣以其巨大的财力为支撑,尽力搜罗,以至于到后期,“杜门谢客,日以古人名迹为伴侣,品藻山水,平章真赝”,加上陆恢、张大壮等书画家为其掌眼,逐渐形成其“尚品”与“只藏南宗文人画”标准,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收集了历代收藏家难以匹敌的历代名迹。
庞莱臣描述其收藏过程记有:“比年各直省故家名族因遭丧乱,避地来沪,往往出其所藏……以余粗知画理兼嗜收藏,就舍求售者踵相接。余遂择其真而且精者,稍稍罗致,然披沙拣金,不过十之一二,因思古人所作,殚精竭思,原冀流传后世,历久勿佚。余自问生平无得意事,无胜人处,惟名迹之获,经余见虽属云烟过眼,而嗜痂成癖,所得在是,所胜似亦在是。彼苍苍者,殆不欲名迹湮没,特令余褒集之以广流传耶。”
庞莱臣并非简单地收藏,他与他的书画管理者对所藏书画进行考证和著录整理,出版有《虚斋名画录》(20卷)、《虚斋名画续录》(4卷)和《中华历代名画记》(此册为1915年庞莱臣为参加美国费城万国博览会所印的参展图录)。
为虚斋管画数十年的画家陆恢记有:“忆予客虚斋今几二十年,谈艺甚款洽,有持名迹至,必邀与赏析。而是录登载,出入间亦兼采刍言,故能习之其性情而津津道之。虚斋爱古人画而自能画,画既精能抉古人之精。浸润涵濡久,遂具此正法眼藏。故书画之来虽糅杂纷纭,真赝歧出,一见能决其是非。迨既归箧笥,复时时重加比对,遇稍不惬意即挥而斥之,致入录者无遗憾焉。既明且决,慎重周详,此何等虚心耶……尝见其宾朋满座,外事棼如碌碌若不可以终日,及宾退而手一编矣,或日不足继之以烛,小楼相对一灯荧然,仡仡至夜分而不知疲矣。《传》曰:‘知之不如好,好之不如乐。’”
这算是门客之文,自然不乏溢美之辞,而吴湖帆日记中私下对彼时海上诸大收藏鉴定家所作的评语中,第一个便是庞莱臣,记有“庞虚斋,有经验,乏学识,自信莫当”,庞莱臣作为实业家最重要的身份当然还是收藏,而非鉴定与学识,而对他冠之以“有经验”三字,于吴湖帆并不容易,因为同时所列的叶遐庵评语则为“胶柱鼓瑟,于画理不甚明了,完全以理想式鉴别耳 ”,赵叔孺则是“黏腻而质实,无推测判别”。
再以庞莱臣《虚斋名画录》与《虚斋名画续录》而言,所收历代名画便高达700余幅,包括唐阎立本《锁谏图》、唐韩斡《呈马图》、五代董北苑《夏山图》、宋徽宗《雪江归棹图》、倪云林《渔庄秋霁图》、《六君子图》,每一件都是中国美术史上独一无二的赫赫名迹,而元明清名家精品更是数量惊人,即便去掉其中一些存疑之作,公认的真迹也是极为可观的。
庞莱臣生前已将收藏赠予其养子庞秉礼与孙辈庞增和、庞增祥三人,1949年去世之后,“虚斋”藏画渐有散佚,但主体部分仍在庞家手中,觊觎此一收藏者极众。随着国民党退于台湾,庞家一度也曾有将收藏运往台湾之议,正如庞莱臣曾孙女庞叔龄回忆时所说:“庞家的根应在江浙。或许真是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这批珍品留在了祖国大陆,这也是庞家对祖国的情意吧……”
1950年初,新中国成立还不到1年,主管上海文物的徐森玉因与庞莱臣同乡,了解“虚斋”藏画,先后三次到居于上海的庞秉礼与庞增祥家看画,谁也不知道当时经历了怎样的动员,而庞家后人如何又会被说服,最终的结果是文管会连续两次以7万元的经费征集了众多“虚斋”藏画精品,包括任仁发《秋水凫鹜图》、钱选《浮玉山居图》、柯九思《双竹图》、倪瓒《渔庄秋霁图》、王冕《墨梅图》等名迹。1952年秋,又使用16万元从上海与苏州庞家约600余件画中征集到更多精品。
1952年12月,庞家后人又将一批“虚斋”藏画以三人联名的形式捐赠给上博,其中最著者是长宽均达1米以上的宋代朱克柔的缂丝画《莲塘乳鸭图》。
上海凭地利之便大量收入“虚斋”收藏无疑是让整个文物界都眼红的,1953年,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给徐森玉接连写来了两封关于庞家收藏的信件,而让人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是——彼时藏有这些书画的庞家对双方的分配与争执毫不知情,郑信中语气强硬,提出对虚斋收藏“非要不可”四字:“庞氏画,我局在第二批单中,又挑选了23件,兹将目录附上:‘非要不可’单中,最重要者,且实际‘非要不可’者:不过(1)沈周《落花诗图卷》,(2)文征明《张灵鹤听琴田卷》,(3)仇英《梧竹草堂图轴》,(4)仇英《蓬莱佩弈图卷》,(5)仇英《江南水田卷》, (6)陆治《瑶岛接香图轴》等六件而已,因此间明清的画,至为缺少也……”
说老实话,这样的“最重要者”清单在虚斋所藏中,实在也算不上最高明,然而此种视藏品主人为无物的自大与挟威势而令人的态度即使现在读之也让人不快!然而从拥有角度而言,权力当然是压人的,北京果然于其后征集到赵孟頫《秀石疏林图》等虚斋所藏元明清名迹精品。
庞家另一收藏主要集中于庞莱臣遗孀贺明彤与长孙庞增和,祖孙俩居于苏州。南京博物院其后也通过贺明彤的表弟,时任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的郑山尊与庞家多次接触,经过多年说服动员,抑或时势所然,庞增和1962年终于向南京博物院无偿捐献了137件宋代至清代的“虚斋”藏画(即以藏画价值而论,当下的政府为庞莱臣先生及庞家无论做怎么样的纪念活动或实事都不为过)。其中包括赵佶《鸜鹆图》、黄公望《富春大岭图》、吴镇《松泉图》、倪瓒《丛篁古木图》、沈周《东庄图》等,成为南京博物院藏画中品质最精的一部分(按庞家的说法,其实此前的1959年庞增和曾借给南博个别虚斋藏品,并未列入捐赠之列,“文革”中借据被抄没,对方也未归还,进而于二十多年前引发庞增和与博物院的对簿公堂。而苏州当地在“文革”中更是抄去了大量虚斋藏品,“文革”后除少量返还后,其他则列入“庞家捐赠”之列)。
“藏不过三代”,这几乎是古今民间收藏家的一个劫数。风风雨雨,回溯庞家藏品从1950年代直到“文革”之后的归宿,正如读那一时段的知识分子所遭遇的种种,难免让人气结。然而无论如何,“庞莱臣虚斋名画合璧展”的开幕正是南京博物院以庞增和的捐赠为底气主动策划的大展,集中了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收藏的虚斋精品,这无疑是对一代收藏大家庞莱臣先生诞辰150周年的最好纪念。
展览开幕当天与老画家了庐先生一起受邀参加南京开幕式及庞莱臣大展研讨会,与朵云轩路燕陪同他从上海出发到南京。了庐先生平时基本隐居于家中,极少出沪,到南京却是他破天荒地主动提出,他用了“朝圣”二字比喻观摩这一大展——原因则在于他是张大壮先生的弟子,而张大壮曾在虚斋协助庞莱臣管理书画达十年之久。
“没有庞莱臣就没有张大壮,没有张大壮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庐先生说,“庞莱臣先生收藏原则是‘尚品’,他收藏的作品主题比较明确,完整体现了董其昌南宗一脉的思想。”
开幕式颇简朴,其后庞莱臣研讨会上发言者各有亮点,南北几大博物馆负责人的发言都对庞莱臣先生抱有巨大的敬意。上海博物馆副馆长陈克伦结合庞莱臣作为一代实业大家与收藏大家的身份,对当下的收藏和投资概念进行了辨析。了庐先生发言时几乎情不能遏,对于虚斋的感情之深让人感动;自己发言则主要从展览的观感以及对庞莱臣先生与当下艺术界投资炒作者的对比,希望探寻世风日下的根源。
因久闻虚斋盛名,广东、山东等地几位酷嗜书画的至友也专程从各地汇聚于南京博物院,当日一起观书赏画,讨论题跋,流连于虚斋精品,复与南京友人相聚,真有难得的雅集之乐。
南京博物院的这一大展最成功的便在于策展的思路,而展厅布置也颇有巧思,可惜的是众多虚斋精品未能与展,参观线路设计似也欠清晰。
主展览厅由一块写有“藏”字的白色镂空墙壁分开,两侧各陈列有虚斋所藏扇面及《虚斋名画录》与《虚斋名画续录》原本,墙壁里的中间地段则留出空白,精心把庞莱臣先生的鉴藏印章如“虚斋审定”等放大陈列,并配以白色的灯光,红白相间,确有清雅意蕴。
先是“藏之极”板块,即庞莱臣所言的“晋唐宋元画我统统都要”。可惜并无唐与五代的作品,虚斋曾藏唐阎立本《进谏图》、韩干《呈马图》等名迹,后均散佚。现场展出的先是一组宋人册页,最精者或是李迪《猎犬图》,宋人写生之细致入微于此可见。署款“黄居采”与“梁楷”的图页在展览介绍中作者署名均为“佚名”,自己喜欢的倒是另一佚名之作《红蓼水禽》,曾经项子京家珍藏,对幅有耿昭忠题记:“传写物态,蔚有生意,徐崇矩岂惟不坠祖风,直可领袖后学”,画面长而嫩的红蓼被水禽压弯,枝梢浸入水中,蓼花则以紫红、粉白晕染得生动之极,水中的青虾与水蜘蛛以写意画就,一种南方的逸韵,让人想起汪曾祺名篇《受戒》的末尾那段:“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飞远了。”
一边最负盛名的则是署有“天下一人”的赵佶《鸜鹆图》,乾隆所书的“活泼泼地”几个大字赫然居于其上,画面上两三鸜鹆于树边争斗正酣,钩矩相搏,羽毛飞扬,一只立于松树上观战,构思精巧,笔墨间读之竟有元人意蕴。乾隆于画上正中题诗一首,其中有“写情若果通于理,何事助金思灭辽”之句,倒颇难得。此画出于清宫无疑,然而细读跋,除了乾隆、咸丰以及一帮臣子拍马附和题跋外,宋与元明二代并无名家收藏题识,这实在是有些奇怪的。
黄子久的《富春大岭图》轴,纸本,小桥茅屋,悬泉飞瀑,与《富春山居图》长卷本比,尤见墨色清润处,远山线条尤其淡远,这与湿笔画于生纸上关系较大。
王蒙《丹山瀛海》系陈列于展柜之中,用笔极细,山石上披麻皴婉转灵动,苔点繁密,不过与王蒙另一些画得过满之作相比,留白倒多,相对也悠远。此一展柜第二期则换上了吴镇《松泉图》,应是轴画,却是手卷装裱,淡笔勾树染坡,浓墨点苔画叶,墨色真妙不可言,画上自题诗有:“长松兮亭亭,流泉兮冷冷,漱白石兮散晴雪,午天风兮吟秋声。景幽佳兮足静赏,中有人兮眉长青。松兮泉兮何所拟,研池阴阴兮清澈底,挂高堂兮素壁间,夜半风雷兮忽升起。”庞家人其后介绍,吴镇一画原为庞莱臣之孙庞增和在1950年代借于博物院,后“文革”中借据被抄,此画再未归还,双方因此于1990年代曾有过官司,最后以博物院付款数万元了结,未知是否即指此作?
“元四家”中,自己最爱倪云林,倪云林的不少传世名迹如《渔庄秋霁图》、《六君子图》均为虚斋藏品,其中孙克弘题云林《渔庄秋霁图》有“云林画,江东人以有无论清俗”,此语当然只是俗世的评论,而云林画中的一种大寂寞之境,真正理解并得逸气者其实屈指可数。《渔庄秋霁图》等大概此前在上海博物馆展出不久,不符合出借规定,并未出现在此一展厅。现场展出的倪云林画作一为《竹石霜柯图》(第一期展出),一为《古木丛篁图》(第二期),《竹石霜柯图》用笔确乎萧瑟孤寂,然而读之用笔似略有散乱局促处,而读其题跋的书法,对比云林的一些书法标准件,似用笔稍弱,缺少云林寂寞之外的一种豪气与博大;而另一《古木丛篁图》则明显胜出许多,率性之中见出浓淡干湿,老树新叶,嫩篁劲健,读之一股清润气扑面而来,让人神爽。
明代画作中,展览另一亮点无疑是沈周《东庄图》的全本呈现,印有“虚斋至精之品”,可见虚斋宝爱,画册之外,从画封到李应祯篆书题图名、董其昌跋文、王文治题跋等,一一展示,相比较前年苏州博物馆的沈周大展中的展出,读之让人不得不呼过瘾。重读这一画作,意外发现自己所爱的金农《采菱图》竟取自《菱豪》,而石田所绘稻畦、麦田等均可谓前无古人的写生之作,董其昌在跋中所言“观其出入宋元,如意自在,位置既奇绝,笔法复纵容,虽李龙眠山庄图、鸿乙草堂图不多让也”虽是为友人收藏题跋,不无夸饰,但也决非虚言。
庞莱臣对董其昌推崇备至,包括其南北宗论,董其昌画论或可谓其收藏南宗画作的导师,此次展览的另一亮点即非董其昌的《秋兴八景》莫属,庞莱臣除钤有“虚斋至精之品”,更有“虚斋秘笈之印”,平时或多秘不示人。此作是董其昌60多岁时的代表精品,乃董其昌于船上所作,目之所见,或山明水秀,或秋林丹翠,或沙汀芦荻,一片秋波,真一个清净透明地,一种超逸空灵之气远超石田之《东庄图》,其中一册题有“短长亭,古今情,楼外凉蟾一晕生。雨余山更清。暮云平,暮云横,几叶秋声和雁声。行人不要听。玄宰。庚申九月朔,京口舟中写”,水路行船于南方实在是司空见惯,傅申先生甚至诗意地将之名为“书画船”,并撰有专文慨叹书画船的逝去——其实,这也是一个时代的逝去,当下的高速公路与高铁四通八达,网络与微信更是瞬息可致,然而一种缓慢与诗意在当下已愈来愈远了。就书画船而言,私意倒希望江南水乡与京杭运河沿线适当开辟一些交通与旅游兼顾的航道,庶几可体会中国南宗文化的精魂所在。
此册页两年前的秋日曾通临一过,自感稍稍体会得其中的精妙虚灵处,收获颇大。
董其昌的另一册页《仿古山水图》与《秋兴八景》所绘相距较近,可谓集古人山水之长而有自家面目,也可视作董其昌对南北宗论的笔墨实践与整理。
出现在展览第二期的尚有董其昌《仿郭恕先山水轴》,系第一次得观,细读之,画面似少董其昌一贯的透明清润之气,笔墨气韵有松散处,尤其是董氏自题的书法“天启五年岁在乙丑暮春八日舟行东光道中写此” 用笔不自然,“启、岁、丑、暮”等字,僵滞而衰弱,无董氏书法的磊落率意之态。
任何大收藏家,真赝杂陈都是必然的,《石渠宝笈》如此,虚斋也是如此,吴湖帆日记中对虚斋藏画有感叹“精绝”的记载,也有“今与竹荪谈前年庞虚斋欲购王叔明《乐志图卷》,被顾西津阻罢。《乐志图》画甚板滞,非真迹也,但题者如王百榖、程穆倩等皆真迹。虚斋但知题跋,不明画理,于此可见”。此语未必公允,但却是一个观察虚斋藏品的角度。同时展出的《南田草衣仿古山水》却可见出庞莱臣对画法的研究,是册仿古山水多笔法简劲,得幽峭之致,然而比之恽南田画作却少一种清润,画册清一色为南田题款,却并不书“画”或“写”字,而是“题”,南博的展览标志为王翚作,其实应当是参考了庞莱臣的研究,虚斋于其后跋有:“此册余分三次购成,人皆以南田亲之,然窥其用笔,实为石谷所作,即南田题句中亦可慨见,惟石谷绝无钤印,疑当时不止八帧,或石谷另有题跋耳。”这样的并非孤例,石谷与南田在清初是至交,王画恽题,恽画王题几是一种默契,上博所藏一王石谷与恽南田合作手卷即是如此,而此一题跋可以见出庞莱臣于收藏并不仅仅是经验与“只知题跋”。
同时展出的册页中李流芳《仿古山水八开》也十分少见,清气夺人,书与画多取董其昌法,湿笔浓墨尤有特点。
杨文骢的《雁岩八景》无论笔墨或构图同样受到董其昌的巨大影响,董其昌对其所作的评语:“龙友生于贵筑,独破天荒,所作《台荡》等图,有宋人之骨力而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雅而去其佻。余讶以为出入巨然、惠崇之间,观止矣。”大概说的就是此册,此作笔墨确有宋人骨力与元人的幽冷孤寂,宜乎其后坚持抗清而不屈,颇让自己惊喜的是,此册中第一开即是写天台山石梁飞瀑与隋代智者塔院(塔头寺)风光,而几个月前正好偷闲与相交十多年的好友何家干、杨运去过,读之亲切异常,且实景与画面居然相差不大,画中陇道、寺院甚至竹林在现实中均一一可触可见,极其难得,可见杨龙友此作纯是写生。此次与好友同游天台曾夜宿于山顶塔头寺,随僧食斋,夜观繁星,晓起山行,观寺僧晨扫,望秋日初升,几疑时光倒流,身处唐诗宋词间,实在是一段极其难忘的经历,自己后来也居然曾诌得一些歪句,其一是:
“山行何寂寂,叶落且萧萧。荒草寻回路,鸣禽上碧霄。十年风雨意,一曲旧时桥。痛饮非今日,能知楚水遥。”
其二是:“怅望石梁霜叶远,集云山外雾重重。偷闲寄卧无时事,梦里犹闻讲寺钟。”均可算是写实之句。
回到虚斋藏品展,文徵明的《吴中纪游》似用云林法,笔清墨润;文嘉、莫是龙的《前后赤壁图》,系为文徵明书法补绘之作,文嘉笔力较弱,莫是龙笔墨倒有其特点。
而此后最钟爱者则非恽南田花卉册页莫属,水仙、春桃、丹桂之属,读之一片仙芳清韵,虽是花卉,却自有一种秀在骨里的幽深平淡,真有恽南田所言的“寂寞无可奈何之境”。
王时敏、王原祁等的画作并之挂于一处,只是匆匆读过而已。
有意思的是署款八大山人的山水通景屏,算是展出的庞莱臣收藏清代四僧的唯一画作,此画用笔是颇滋润,构图却有些繁琐处,居然全无收藏流转的印鉴,除“八大山人”款下的“可得神仙”之印外,仅“莱臣心赏”等四方虚斋收藏印。庞莱臣既醉心于南宗,却对“四僧”乃至扬州画派的作品大多不收,于自己而言还是有些费解的,不说“八大”,即以四僧中的渐江与“扬州画派”中的金冬心而言,其实与恽南田一样,都是云林以后得大寂寞之人,从这一角度而言,虚斋收藏或许还是受清宫旧藏标准影响更多些。
(三)
南京观展后多次与了庐先生聊,了庐先生忆及张大壮生前所言,结合他自己的考证,认为协助庞莱臣收藏掌眼的高手中,早期当有苏州的顾若波、顾麟士、吴大澂、陆恢等,之后有吴秋农、冯超然,吴湖帆、张大壮的父亲张研荪(亦名张荫椿),后来则有樊少云、张大壮、吴琴木等,对虚斋收藏的原则,他则以“大气、正气、清气、雅气”概括之。
也因为这一讨论,其后在了庐先生的提议下,决定再作一次庞莱臣先生的故里南浔之行,同行的朵云轩路燕女士因此专门从库藏中借调了张大壮、吴琴木等的书画作品。
从上海出发的那天早晨忽然下起了雨,虽稍大一些,然而雨中寻访古镇实则最饶幽趣,也最可见出烟雨江南之美。(作者 顾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