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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每年春雨过后,风变得明快而湿润,自然万物吸足雨露,在天地间欣然舒展时,就是踏青时节了。
踏青习俗由来已久,人们借此机会赏花游水,放松身心。可观之花,枚不胜举,然而梅花桃花,还是逃不过的必选项。一是普遍,二是历时许久,早被国人赋予了特定内涵,成为某种国民文化的象征,可亲得像老朋友,又可喜得如红颜知己,当然少不得。
在我们的国家博物馆里,珍藏着好些关于梅和桃的文物。原本庄重沉静的博物馆经由这两位花中魁、人之友点染帮衬,而充满了盎然春意。且让我们也在那夭夭梅桃间,去感受蓬蓬远春吧。
一
这里有梅桃的折扇。可别小觑了折扇这物什,它在古代可是标榜炫富的必备品。比如《红楼梦》里,就有大老爷贾赦为了20把扇子巧取豪夺,闹得石头呆子倾家败产的一段公案。
何以至此?除去本身精良的制作技艺,扇面上的文人写画真迹,更是其价值所在。
文人和扇子结缘的典故,可溯源到晋朝:《晋书》记载了王羲之和谢安,为帮助卖扇人,在扇上题字的故事。至此,广开文人题扇之路,后辈一脉相承,纷纷在扇上或写或画,大展才华、尽显风骚。特别是有宋一代造纸业的兴盛,直接推动了折扇的所向披靡。到了明清,扇面艺术进入全盛时期,因为那时的人只要不在扇上舞文弄墨几笔,就不好意思自称读过书。
国家博物馆里有几幅清人所做的梅花扇面:杨晋的《双色梅花图》,余集的《寒梅初绽图》,黄易的《一枝春词意图》,姜壎的《梅花万点图》,钱杜的《仿李流芳江南春信图》和钱慧安的《泛舟访梅图》。
这些梅图风格不一,或红白两枝争奇斗妍,或梅花朵朵布满纸扇,再或高士乘舟寻访盛开在崖间的白梅……其中最有意境者,当推余集的《寒梅初绽图》——
扇面上仅有一株梅,枝桠遒劲、锋芒毕露,衬托着其上几朵梅花傲放得更加尽兴肆意,似要倾其所有来敞开美意,方才不辜生命。梅树周围是大量留白,却并不空洞,相反其中好似隐匿着无限生机。
当这株独梅,以那样一种无畏率意的姿态绽放在默天寂地之间时,她分明是在唤醒,呼唤无数新鲜的美好的欲望呼之跃起,冲破泥土喷薄了出来……因此实际她并不孤单。她的背后,是茫茫大地上的整个春天。
再看国家博物馆里的两幅桃花扇面:恽寿平的《折枝桃花图》和王武的《江南春色图》。说来有趣,虽前者秀美清丽,而后者淳朴天机,但都是用“没骨法”绘就一枝桃花,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骨法”有别于之前以墨笔勾勒轮廓、再行敷色的画技,而是直接以彩笔点染,用于山水和花鸟画。此法最初相传由南朝张僧繇创始,而明清之际的恽寿平则开没骨花鸟画之盛世。
且看恽老爷子笔下的这枝碧桃:细长秀气的桃枝上,花团锦簇,可丝毫不觉富贵流俗。因为那以粉笔点就敷染的瓣瓣花叶,粉如少女的薄面含春,淡淡一片胭脂微酡色;碧若草色遥看近却无,微微一抹莹润绿罗裙。花,或者叶,都无不晶莹轻盈,像了无痕的梦,太过轻柔脱俗了,不似世间所有,随时可能晕染融入空气、随风而逝。
二
国家博物馆有只清朝的青花釉里红桃纹玉壶春瓶,此图案虽已是红桃果,可其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模样,让人不禁回想起之前春天时,枝头桃花曾经开得怎样繁华如云过?
“玉壶春”三字本专指一种美酒。在唐朝,多称酒为“春”,后代沿用。岑参写过:“闻道辋川多胜事,玉壶春酒正堪携”,晚唐的司空图道:“玉壶买春,赏雨茅屋”。《水浒传》里,写宋江李逵在酒楼上初相会,也讲:“酒保取过两樽玉壶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
而玉壶春瓶,造型最早亦由唐代寺院里的净水瓶演变而来:撇口、细颈、垂腹、圈足,在北宋基本固定成为盛酒用具。到了明清,则大都变为单纯的陈设品,瓷的、玉的、铜的、银的……成了装饰点缀屋子的玩物。好比上述这只红桃瓶,就是件陈设器。
再瞧另两件精美绝伦的陈设品:清代的玉镂雕梅花纹瓶和水晶松竹梅盖瓶。
玉镂雕梅花纹瓶,短颈、溜肩、长扁腹,玉色纯净,润白光洁。除去瓶身一侧镂雕着一棵老梅干,生发出苍劲琼枝,其上绽放出朵朵梅花,梅枝合抱着玉瓶;瓶上别无其他纹饰——真可谓素中有炫,犹如一位少女,璎珞严谨,宝袖庄重,华美不失娟静,高洁不失风情。
水晶松竹梅盖瓶,以整块水晶雕成,带把的两侧,一侧镂雕着松树干,一侧雕着梅花枝;阔面的两面,自颈至腹,一面是松针云纹,一面则是竹、梅、蝙蝠(谐音“福”)。整只瓶子晶莹剔透,匠心独运,颇为难得。
三
桃花天生是最适合女子的花,足够妩媚多情。
恐怕也唯有这样的花,才配得使林黛玉,去洒泪相送,红香消断吧。
可她也有刚烈坚强的一面。比如李香君,荆钗布裙名自香,誓不变节,不惜拼得头破血流,血溅到扇子上,点成了桃花扇——这时的她,哪里还是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女人?
哪怕是男子,一样可青睐此花,以修成名士风流。
江南才子唐寅,就钟情于桃花。科举失利后,他索性回到苏州老家,寄情于诗酒画,半是意气半是麻醉,半疯半狂地度过了后半生,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一个独特隽永的身影。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枝桃花月满天。”这般的洒落旷达,却又透出清冷萧瑟。孤独是这才子注定的宿命,只能靠他自己去细细咀嚼孤独的清苦,到了孤独尽头才发觉或许也非惶恐,相反是超脱过后的天高海阔。对花临月,又何尝不是人生好滋味?
正如他著名的《桃花扇》所言:“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抛去功名利禄羁绊,喝酒,种桃,酒桃相伴,简单生活,任岁月在桃花瓣瓣拂人衣当中淌过去,细酌人生点点愉悦美意——这是唐寅无奈的选择与依傍,但无意中却又成全了他的独一无二。
《儒林外史》中,难得的名符其实的儒士杜少卿,携娘子游山作乐,也脱不开桃花点衬。他喝醉了酒,一手持杯一手牵着娘子便行走在山间春光里。他们走过路人讶异的眼神,穿过开得烂漫的桃花,步行出了一幅君子坦荡荡及时行乐的风雅画卷,成为那个时代不拘一格又魅力无限的传奇。
四
而对于梅花,我们看了太多“他”身为“四君子”时的高风亮节、铮铮铁骨;事实上,“她”同样可能是风花雪月里的一角。
好比那句“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合该是讲春天的梅花,正如爱情常常发生在这个季节一样。
唐人林和靖有著名的“梅妻鹤子”,别致得很,不过比不了赵师雄的奇妙。
托名柳宗元的《龙城录》里,有则“罗浮梦”:隋人赵师雄游罗浮山,晚上留宿山间,不料偶遇一名活色生香的素衣女子,邀他饮酒,一旁还有绿衣童子歌舞助兴。赵师雄大醉,翌日醒来,美人早已杳无踪迹。惆怅中抬头,才知自己竟睡在一棵白梅盛放的树下——原来昨夜的佳人,正是梅精幻化而成。
真乃浮生一梦,却是个绮梦。
不知《牡丹亭》中写柳梦梅,因梦见梅树下的杜丽娘,两人通了灵犀,才有了日后结缘的故事,是否脱胎于此?
不过后来蒲松龄笔下的婴宁,乃至于《红梅记》中的李慧娘,初见意中人,倒是都不约而同地赠与梅枝,以表卿心。
连那个革命义士林觉民,侠骨之外亦有柔情。他的千古绝笔《与妻书》,也都是借着梅花表达爱意——“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梅下漫步,伴有知己爱人,喁喁低语诉肺腑,夜半无人私语时,梅影与人影相映生辉——此情此景,真值得永生铭记。
可即便沾染了红尘,梅花也终归不改骨子里的秉性高洁。止于朦胧情愫,若有若无,分寸拿捏得当,涉及纯情而无伤大雅。
如此一来,连妙玉都能正大光明地赠红梅给贾宝玉呢——这种发乎情而止乎礼的含蓄情致,除了我们的祖先,谁还想得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的高启,以九首梅花诗,写绝了梅的种种情态意蕴——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下雪了,他的几间茅屋也定然很冷,可他却不忙着取暖,相反气定神闲地踏雪赏梅。明月积雪,月下梅林,倒真是一番清奇好景。
他在梅树下喝酒,忽然想起《罗浮梦》中的赵师雄,和梅仙醉饮,多么令人向往。“一尊欲访罗浮客,落叶空山正掩门。”那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绰绰约约的,会不会真自中逸出一位颜如玉呢?
“骑驴客醉风吹帽,放鹤人归雪满舟。”喝到后来,他醉了,随意倒在坐骑身上,一任冷风吹落雪帽。老驴识途,驮他回家。一路驴铃叮当,白雪中慢慢印下两行蹄迹,像一道梦痕。
五千年的中国史,说不尽的梅与桃。既然如此,不如闲话少说,趁着春和景明,暂且搁下烦恼束缚,让自己出发吧——去往大自然,去到博物馆,去真真切切感受一番。在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里,单纯地对着一枝桃,一树梅,想象一溪风月。
你会发现这样属灵的美妙时光,千金不换。(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