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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美术网讯 单刀直入,纵横恣肆,酣畅淋漓,齐白石的篆刻创作具有极高的艺术独创性。出生于书画之家的王文甫第一眼看到一方白石印章,就被深深吸引。此后,王文甫花费30年集齐了齐白石为陆质雅所治的500多方印章。
回忆这个过程,王文甫感觉像是在剥洋葱,一层一层地剥开,那些尘封在岁月里的过往,便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却也带出了冲眼的辣味,让人泪流。
一见钟情 再拮据也要买下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不少港台同胞来大陆收购书画作品,自然地就形成了一种交易行情。因为我出生于书画世家,与书画的渊源颇深,自己又喜欢收藏书画,便慢慢开始参与书画作品的交易,并从中交到了不少朋友。
那时候,我家住在淮海路与华山路交界处的一栋三层楼房里,客人进进出出。
第一拨客人,胡子一把,是我爷爷王康乐的画友。有时,这些老先生也会去我父亲王克文的画室叙谈,因为父亲是研究美术史论的,在大学里教书。
第二拨客人,是我妈妈在电影制片厂的同事。《芙蓉镇》拍摄时,导演谢晋常来找负责美术设计的妈妈商量。
第三拨客人便是我自己的了,我从事书画交易的货源也主要来自我“朋友圈”里的这些小伙伴们。他们也大多出身于书画世家,画是各家的“土特产”,他们常常 把家中的画弄出来卖给我,或者换我的电影票。因为妈妈工作的缘故,我兜里常有紧俏的内部电影票。有一次,一位伙伴急于拍女友及未来丈母娘的马屁,用一幅好 画,和我换了三张内部电影票。因为参与艺术品交易,那时我身上常带着“巨款”——一种“定活两便”的银行存折,等同于现金,可以流通。我常把一叠存折放在 上衣口袋里,还故意露出一只角。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可真是“得瑟”,只晓得做生意赚钞票,根本不懂收藏。
在我的“社交圈”里,有一位对我的收藏生涯至关重要的人,他就是陆质雅的后人——余师,虽然当时我完全不知道陆质雅是谁,甚至根本没听说过陆质雅这个名字。
余师长我10岁。有一天,我去余师家,他拿出一方小印章给我把玩。印章用的是普通的青田料。我当时不懂篆刻,但却莫名地对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非我莫属的 收藏欲望。我把印章拿在手里仔细查看,当我看到边款上刻着的“白石”两字时,一下子惊呆了。从小到大,不晓得多少次,我从书上、从长辈们口中听到这个名 字。我当即想买下这方印章,余师却撇着嘴说:“是小东西,没啥意思。”但在我的坚持下,他最终将印章转让给我,价格好像是几块钱一个字。由此,我收进了人 生中的第一方白石印。
后来,我跟随朵云轩的金石研究专家庄澄璋先生,对齐白石篆刻艺术有了深入的了解。收藏印章,刻面是关键,而非人们一贯追 捧的石材。齐白石篆刻尤胜于绘画,我现在所收印章中,很多是陆质雅命句、齐白石篆刻的合创作品,陆质雅文学功底了得,齐白石更是用刻刀为这些文字增添力 量,使得这些印章有着一种无边的魔力。
之后,余师又陆陆续续、却又是不断地把白石印拿出来,他说拜托我帮他找买家。看得出,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些印章,但他喜欢追求生活品质,钱总是不够用。我对印章越爱越深,哪里会去找买家来买,而是我自己想尽办法,不管用钱还是用物,必得向他换来了白石印才甘心。
1981年至1987年间,我收到了百余方白石印,但体积较小,石材普通。尽管如此,购价却在逐年上升:如1981年开始时是每字五元,第二年就直接涨到每字十元了。
1987年,我去美国留学,开始在异国他乡为生计挣扎。很快,余师也去了另一个国家。或许是适应性不强的缘故,他在国外生活得比较艰难,因此时常写信、 寄印给我。很多次,我自己也几乎身无分文,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手里摩挲着余师寄来的印章,又舍不得退回去。至今记得有一次寄来的印中有一对鸡血对印,美妙 无比。白石老人在边款上刻着:“质雅先生出佳石两对,属余刊之。此二钮色若形霞之与白云,质温润如可人儿。白石记于旧京。”
我攥着这枚印章,手一直在抖;放下印章,心里又掂量起钱来,连着几天,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在收藏白石印的这些年间,这样令我夜不成寐的情景时常出现。我太爱这对印章了,没办法,只得四处筹钱,又卖掉了自己的旧藏,才总算拿下了这对鸡血对印。
慢慢地,我在美国站稳脚跟,甚至有了自己的企业。而从这个阶段开始,余师拿出来的印章也越来越精美,无论是材质还是尺寸,较之以前都有明显的提高。当然,价格也涨得厉害。
进入2000年后的数年里,余师将最后一批印陆续转让给我,这批印是齐白石的铭心绝品,代表了齐白石篆刻艺术的最高水平,而我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到2010年,齐白石为陆质雅所治的500多方印章,全部被我收入。
整整三十年,我一方一方、一批一批地收藏,终于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精美印谱 引来执着解谜人
当拥有的齐白石印章越来越多时,我心中的谜团也越来越膨胀:反复出现在印面、边款中的陆质雅,究竟是何许人也?
谜底在我遇到北京的文化学者孙炜后,慢慢揭开。
是精美的印谱引来了孙炜。当时,我为白石印做拓、集册、出书,引起了收藏界极大的关注,很多人寻印而来,孙炜便是其中一位。他曾经在别处见过少量的齐白 石为陆质雅所治印章,正在浩瀚历史中找寻陆质雅的踪迹。我常常觉得,我和孙炜好像是这些白石印的两个支点:我做收藏,是挖掘齐白石的艺术之美; 他做考 证,是在历史的故纸堆中挖掘过往。两点合璧,才让我的收藏有了学术考据的支撑。
孙炜认定了齐白石为陆质雅所治印章,是寻找陆质雅身份的重要线 索。在齐白石为陆质雅所治的多方印章中,有 ‘咸阳人’、‘春风无不近咸阳’等印文,为此,他求询陕西和西安两级政协文史委,但都没有结果。此后,他又求 教国内外多位收藏家和学者,甚至向正在编纂“中国人名大辞典”的著名古籍学家、钱锺书先生的助手栾贵明求助,也没有结果。
但他不愿意放弃,北京拍卖行的朋友告诉他,出现在拍场的齐白石为陆质雅所治印章均来自上海。于是,他频繁往返于京沪两地,一边继续在故纸堆里寻觅陆质雅踪迹,一边也找寻像我这样的,与陆质雅、白石印相关的人。我们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相识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孙炜结识了陆质雅的独子——著名教育家、生物学家陆时万教授。但是,仅仅两个月后,98岁的陆时万就驾鹤西归。不过,在陆时万女儿们的帮助下,他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陆质雅的层层面纱。
兜兜转转 金石乐平生
1884年1月14日,陆质雅在河南开封出生。父亲陆襄钺是晚清一代名臣,官居二品,拜于清帝师王相翁同龢门下。50岁得子的他,对这个儿子疼爱有加, 为他聘请了最好的教师。7岁时,因为祖父过世,父亲丁忧,陆质雅回西安住了三年。这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以至晚年时仍念念不忘,让 齐白石在印章上刻下这段欢愉——“曾为咸阳三年客”。
之后的四年时间里,陆质雅跟着父母多次往返京城与西安,最后还是在西安长住了两年多。这 番颠沛,主要是因为父亲的仕途不顺,但陆质雅却从此把西安当作了故乡。当他最终定居上海时,那些印章上仍然镌刻着他的乡情——“咸阳客”、“华山词客”、 “庐在咸阳古道间”、“客久思乡人之必然也”……
1901年,17岁的陆质雅参加了陕西乡试科考,高中解元,相当于现在的省高考状元。儿子中解元,陆襄钺自然非常高兴。但另外还有一人也十分高兴,那就是夏午诒,中国近现代史上有名的幕客。
夏午诒比陆质雅年长14岁,是当时的文坛才子、翰林院编修,他和父亲夏时、以及陆质雅的父亲陆襄钺曾同在西安受慈禧太后召见。受陆襄钺请托,夏午诒为陆 质雅作考前辅导。作为辅导老师,学生高中,他自然是面上有光,眼看着陆质雅要来西安谢师,他也得事先备下贺礼。当时,他恰巧写信邀请同门师兄齐白石来西安 教自己的夫人习画,于是在信中添了一笔,让齐白石为陆质雅刻一方“留得春光过四时”的印寄来,作为他送给陆质雅的礼物。
那时候的齐白石还是个 名不见经传的艺人,只在家乡湖南周边小有名气。虽然他和夏午诒同是国学大师王闿运的门生,但齐白石的出身和夏午诒相去甚远,是王闿运诸多门生中唯一一个靠 手艺吃饭的人。夏午诒以教画之名,实则是有意襄助白石。但等到齐白石来到西安时,陆质雅已带着夏午诒送他的那枚白石印,随父离开西安去杭州赴任了。这样的 错失,导致齐陆两人的相见整整推迟了21年。也就是说,陆质雅在他春风得意的17岁,得到了第一方白石印,却在壮年之时才第一次见到了齐白石。
离开西安的三年后,陆襄钺辞官,全家定居上海。一年后,陆襄钺去世。在那个摇摇欲坠的封建帝国里,“光绪解元”的身份变得毫无意义。陆质雅面临的问题无关风雅,而是侍养母亲、抚养幼弟幼妹所需的柴米油盐。
但陆质雅毕竟是个极聪明的人,彼时的上海风云际会,他牢牢把握住了机遇,积极投身上海的房地产界。凭借自己多年在交涉司和土地丈量局的工作经验,以及丰 厚的人脉资源,陆质雅很快获得了成功,开发了上海南昌路到淮海路的大片土地和肇周路及肇周商场等,由此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随后,他又兼顾水产贸易,生意做得很大很红火。又在上海“大世界”对面的楼上开过一家规模不小的饭店,名字叫“飞雅菜馆”,还在福州路和西藏路口开了“大中华大饭店”。从此,陆质雅成了身在上海的陕西籍商人的代表人物。
1922年,陆质雅去北京为夏午诒祝寿,终于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齐白石。夏午诒嘱咐陆质雅多多关照齐白石,于是,陆质雅特意去琉璃厂买了一块硕大的青田螭钮章料,请齐白石治印。
这方章料是齐白石为陆质雅篆刻的第二件作品。印文为“长安陆氏砚海堂三代所藏金石文字记”。从此之后,陆质雅对齐白石的篆刻艺术心向往之,而收藏齐白石印章的热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也是在这一年,齐白石开始发迹。他的画在日本引起轰动,作品入选巴黎艺术展览会。
上世纪3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齐白石在篆刻艺术上的日趋成熟,陆质雅更是爱上了这些作品的超凡脱俗,开始穷追猛索,甚至存放一箱章料在齐家,预付丰盈润格,让齐白石治印。
后来我才知道,齐白石与陆质雅之间,也并不仅仅是买卖关系,他们还有很多艺术上的交流,齐白石也很欣赏陆质雅的收藏理念。
1945年,陆质雅已经62岁,但是,对印石的喜爱,一点都没降温,他说自己“石伴浮生半日闲,老夫饱看不厌”,还说“金石乐我平生而欢欢”。但齐白石却老了,对陆质雅治印的要求逐渐感到为难。
到了抗日战争胜利后的1946年,陆质雅的藏印之路进入尾声。1946年年底,齐白石与溥儒联袂在上海办画展。陆质雅赶到齐白石下榻的住所,齐白石那里 已经是高朋满座,陆质雅等了半天,齐白石才匆匆出来见了一面,说几句话又不得不匆匆而别。不过,齐白石还是给他带来了两方印章:“生不事人主”与“清极不 知寒”。而这两方印章的边跋极简单,一为“丙戌,白石刊”,一为“质雅兄正刊,丙戌,白石”,此时的齐白石越老越受追捧,红得发紫,而陆质雅却已不再是风 光无限的地产商,因历史的原因,他成了一个偏居陋室的普通老头,经济颇有些拮据了。
1947年,齐白石将承诺的最后一方印“梅花手段造化神功”寄给了陆质雅。此后,陆质雅再也没有收藏到齐白石的印章,他们之间的印缘到此也就彻底结束了。
1964年陆质雅去世后,他收藏的这五百余方齐白石印章由其后人收藏,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陆续散出。陆质雅几乎用了一辈子的时间,花费了大量的金钱 和精力,总共收藏到齐白石篆刻艺术作品五百余件。最后,这一批东西又在30年时间里,一点一点地转移到了我的手里,这就像是一种轮回,让我有机会能够弘扬 齐白石的篆刻艺术。我认为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功德。
制作新书 传播白石篆刻艺术
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罗随祖先生曾言:“艺术家与收藏家,在文化传承中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从齐白石与陆质雅的交往中,我们看到了互敬的二者,陆质雅是艺术的发现者、保护者和赞助人, 他给予了艺术的肯定、赞扬和价值。”作品的完整性对于艺术家而言意义非凡,正是由于陆质雅的保护与传承,我们才得以见到如今的五百余封精美完好的白石印。 就这一点而言,我更发觉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文化传承的重任。
我选择出书这一方式,去努力传播齐白石的篆刻艺术。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人民美术 出版社曾以“聚石楼”为名,出版过一辑 《白石遗朱——聚石楼藏印》。在此之前,这批藏品从未面世。之后,这批印被湖南美术出版的《齐白石全集》悉数收 入。后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一本 《石墨因缘——北堂藏齐白石篆刻原印集珍》,这本书还获得了2010年“中国最美的书”的荣誉,再加上同一年由 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 《朱朱白白——北堂旧藏齐白石印集》,这些都是研究齐白石篆刻技法最直观的资料。
至此,我感觉自己总算对历史有了一个交待,让更多的人关注到了白石印背后的文化价值。
今年,我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再次合作,制作新书——《齐白石四绝十方》,从五百余方白石印中精心挑选出最精彩的十方印章,我想竭尽全力诠释出它们的 美。出版社延请罗随组先生为此书作序,他在序中指出:“这批篆刻完全不同于以往见到的齐氏作品。而且,系统性、保存程度之完整,出乎意表。详审之余以为就 研究而言,其中多数皆为无价之宝。”……“而今天的收藏家王文甫先生,以独具的慧眼,以三十年的执着不懈努力,历经坎坷、困厄,终于完整地保存了齐白石这 一大批最为珍贵的艺术作品……”这样的评价与其讲是对我收藏的认可,不如说是对我的鞭策。
《齐白石四绝十方》主要由三个板块构成。第一板块是印面,通过对原拓的呈现,表达最直接的视觉冲击; 第二板块是展现石印最美角度,体现出一种历史与空间的纵横感; 第三板块是细节的呈现,让印章走进读者,让读者有一种拿在手里把玩的感觉。
说到底,这本书最重要的就是图像的呈现。因此,在拍摄图片过程中,我们下了极大的功夫,先后换了三家摄影工作室,总觉得差了些火候。
怎么办?装帧设计师袁银昌最后让我每天把印章背到设计师的工作室,由设计师亲自进行拍摄。经过一周的反复琢磨、把玩,不断更换拍摄背景,拿捏自然光的角度,最后,终于找到了拍摄的感觉。然后再请专业摄影师,根据袁老师的方案,一一重拍照片。
还有一个关键点是纸张的选择。袁老师为书的三个部分定了两种不同的纸。一种是日本的和纸,因为它既柔和轻盈又具有饱满的质感。但在内页纸的选用上,我们 又颇费了一番周折。一般情况下,为了使图像表现得清晰,必须用光亮的涂布纸。而我们理想中的内页纸,既要保证图像的清晰度与颜色的饱和度,又不能出现反 光。但没有涂布的纸,印刷的时候会吸墨,由此造成的网点扩散会导致图像模糊。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找了很多家公司很多品种的纸,一次次地试验,印刷过程 中也不断地进行微调,最后基本达到了我们的要求。另外,在封面用纸上,我们采用了透印效果,让整本书在外观上得到了很好的呈现。
还有印泥。为了找到和齐白石当初使用的最接近的印泥,我找出了以前在拍卖行买回来的一本齐白石原拓印谱,然后找到了印泥制作高手李耘萍,请她根据印谱调出最接近的印泥颜色。
有了印泥之后就是拓印的工作。因为工作量大,我们每天早上开工,手钤了两个多礼拜才完成了拓印工作,这些原拓本将呈现于《齐白石四绝十方》的100部编号限量版中,极为难得。
最后是字体的选择。电脑中现有的字体都不能让我们满意,我们就想专门为这本书,至少是书名,设计一个特别的、能体现篆刻风格的字体。我翻阅了很多古籍, 从中找到一本,里面的字体与我们想象中的比较接近,从中把我们需要的字挑了出来,又经袁老师改进,这才有了《齐白石四绝十方》的专属字体。更值得一提的是 本书的编者刘水。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读到他所写的高校教材: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篆刻鉴赏》,其中选用了我收藏的白石印,于是联系他,并从此和 他结下了友谊。他和我的许多理念相同,且多才多艺,因此有了《齐白石四绝十方》的合作。
收藏是一条寂寞之道。寂寞就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信念,更是一番理想,我很高兴自己通过了这场考验。(口述:王文甫 收藏家 上海著名画家王康乐之孙 整理 记者:顾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