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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美术网讯 “白色既是一种悲伤,也是一种希望。”这是英国陶瓷艺术家埃德蒙·德瓦尔在《白瓷之路》中写下的句子。他用整整一本书,试图解答一个疑问:为什么当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人们想到瓷器时,会不约而同地想到白色。最简单的解释是:瓷器发源地是单一的,既然世界各地的制瓷技术均来自中国,那么,自然是中国人说了算。
这个解释遮蔽了两个事实:首先,欧洲瓷经历了漫长的模仿与摸索过程,它与中国瓷不完全相同。其次,青瓷曾是中国瓷的主流,后来才被白瓷压倒。在传统文化中,白是丧色,中国古人对白色似无偏好。也许,更近人情的解释是:白与瓷是天然绝配,瓷予白以光泽,白予瓷以神秘。唯有白瓷,才能最大化地发挥出二者的优点,至于它们是如何相遇的,只能归为神迹。所以,德瓦尔将他的追寻称为“朝圣之旅”。
艺术社会:历史为什么选择景德镇
欧洲人知道白瓷,始于景德镇。
在17世纪60年代,景德镇输出商品值达360.5万—450.5万两白银(含其他出口产品),相当于英国每年出口商品值的53%—67%。1712年,法国传教士殷弘绪来到景德镇,立刻被惊呆了:这里有100万人,3000座窑,工人们昼夜忙碌,“万杵之声”令人夜不成眠,整座城市犹如巨大的火炉,被人们称为“四时雷电镇”。
殷弘绪在景德镇住了7年,他发现,中国白瓷的技术是公开的。商人们告诉殷弘绪:白瓷原料是瓷石和高岭土,瓷石犹骨,高岭土犹肌肉。一名西方人曾从景德镇带走高岭土,结果什么也没烧出来。商人们轻蔑地说:没有骨,自然会失败。当时欧洲人还在试图用玻璃、牡蛎贝壳甚至是长期腐烂的兽粪,来烧制瓷器,殷弘绪的发现可谓石破天惊。
商人们不在乎说出原料,因为他们知道,如何提纯、如何配比、如何烧制,仍有大量秘密。在烧制过程中,控火就是一大难关;此外,成品瓷器体积会大幅缩小,不掌握相应技术,它会自行破碎;烧成后,如何将窑温降下来,将对瓷器质量产生巨大影响……完全获取如此海量的经验性知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令人惊叹的是,许多经验性知识与人们认知习惯正好相反,不特别点拨,人们很难想到。
在景德镇,德瓦尔遭遇了许多哭笑不得的事:匠人们误以为他是西方博物馆馆长,便争相讨好他;在工艺要求极高的大型瓷器作坊中,女孩们一边说脏话,一边干活儿;甚至从明代起,造假便成了产业,贩子们收集各窑残次品,经打磨、修补,再当成新品卖,这种 “过江货”一经水火便原形毕露;在市场上,人们说的话半真半假,殷弘绪在他的书中曾厌恶地谈到当地人这一习惯……
所有这一切,构成一幅高度无序的画卷。
然而,当1974年重大任务下达时,景德镇又迅速转向有序。匠人们找到新矿层,从烧制到绘画,从器型到设计,一切都达到当代最高水准。站在这套后来被命名为“7501瓷”的白瓷面前,德瓦尔为它的洁白而沉醉。
为什么历史选择了景德镇?因为它无序、纷乱、混杂,恰好与艺术同构,人们各自为战,互相隐瞒,又彼此依赖,他们嘈杂、喧闹、争吵,这里就像殷弘绪记录的那样,“如同无时无刻不置身于狂欢节”。在生活中狂欢,所以景德镇允许成千上万种尝试,人们从无序中获得灵感,并将自己的创造再投入其中。
在世界上,还有哪个民族会有如此的艺术气质?所以德瓦尔说:“这里是瓷都,是传说中的圣地,一切从这里开始。”
理性社会:探索白瓷的奇迹
整个18世纪,欧洲人都在探索瓷器的奥秘。早在16世纪,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已研制出瓷器(实际上是一种炻器),并投入量产,但目前存世仅49件。18世纪欧洲人再度研发瓷器,与其说是趣味在推动,不如说是受经济困难逼迫。欧洲为购买中国瓷器花掉太多钱,17、18世纪,荷兰东印度公司记录在案的、远销的中国瓷器就达6000万件。一般认为,在整整300年间,中国年均出口瓷器超百万件。
中国瓷器研发是官窑与民窑并行,而欧洲大陆则采取了政府主导、专家操作的发展模式。大力王奥古斯都(波兰国王,领有德国萨克森州,该州属神圣罗马帝国,领有者具有被选为皇帝的资格,是7个选帝侯之一)与科学家契恩豪斯的合作堪称经典。但是在中国,学术与工艺极少结合。“五胡乱华”时,太仆寺被废,而太仆寺掌三易之法,相关学者流落民间,推进了酿造业、医学、工程机械等行业的进步,此后再无赓续。
契恩豪斯深通光学、矿物学,他试图在原料中加入雪花石膏和玛瑙,他成功地制造出了青瓷,他称之为碧玉瓷。如果不是深入工匠中,只靠逻辑思维,契恩豪斯也许永远也不会想到使用魔法石,而找到魔法石,逻辑的力量便展现了出来。即使没有契恩豪斯参与,德累斯顿瓷器照样横空出世。因为逻辑思维极大方便了知识流动,后来者无需一个个去学习别人的经验,只要掌握基本原则,创新就会奔涌而出。
在今天看来,艺术型社会创造出白瓷,但在技术革新的效率上看,还是理性社会更高。
商业社会:谁摘走了桃子
1726年,21岁的库克沃西刚完成了他的学徒期。在翻阅一本关于中国的书时,意外看到了殷弘绪20年前从景德镇发回的两封信。库克沃西意识到,全欧洲都在寻找的中国瓷器原料其实在英国乡下到处都是。殷弘绪未详细记录瓷器烧制技术,但此时实验科学思想风靡英伦,一些咖啡馆甚至定期请科学家来做现场实验表演,以招揽生意。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说,有了实验,现在一年所积累的经验可能比过去几千年都多。通过实验,库克沃西成功地破解了瓷器烧制技术。1768年3月14日,库克沃西烧出了自己的第一件瓷器。与他几乎同时,伟奇伍德也用了近20年时间,研发出乳白陶,它的优势在于成本极低,瓷器终于可以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历史翻开了新篇章。
据学者刘强先生研究表明:从18世纪后期起,英国瓷开始替代中国瓷,当时英国流行一首歌:“为什么把钱往海外抛掷,去讨好变化无常的商贾?再也不要到中国去买瓷器,这里有的是英国瓷器。”到1792年时,中国瓷器出口仅占出口总额的0.59%。1801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完全停止进口中国瓷器,1810年,英国从瓷器进口国变成出口国。到1818年,中国出口瓷器仅达125.4万两白银。
英国瓷后来居上,因为它成功规避了欧洲大陆式的政府主导、专家操作的发展模式。这种模式理性精神强、能集中优势力量,却无法应对瞬息万变的市场。
据学者张宇了解,19世纪早期,因战争导致贵族日渐困窘,高档瓷器销量锐减,给欧陆企业带来巨大冲击。在市场变化的打击下,德国大型制瓷厂不得不归为国有,以牺牲长期效率为代价,暂时度过难关。这种投靠在客观上鼓励了政府扩权,为后来埋下隐患。
从艺术社会,到理性社会,再到商业社会,德瓦尔用“白瓷之路”串联起整个现代史,不仅展现了一种艺术形式的兴衰,更折射出人类文明进程中共同的命运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