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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美术网讯 裴铁侠与雷琴的传奇命运一直是中国现代琴学史上的著名学案。裴氏购藏雷琴之真相、雷琴之真容、焚琴玉碎之缘故等诸多历史细节长期扑朔迷离。成都新发现的《大小雷琴记》为破解疑云,提供了难得的契机。特将这一珍稀史料交《大匠之门》首次公布,求教同好。
《大小雷琴记》由“大雷琴记”和“小雷琴记”组成,系裴元翰抄录,共9页。每页8行,纵26.5厘米,横16厘米。1至3页为“大雷琴记”,5至8页为“小雷琴记”,4、9页为空白页。
纵26.5厘米 横16厘米
1至3页为“大雷琴记”详细记述了裴铁侠购藏大雷琴的经过,曰:
大雷腹有“大唐雷霄制刊”识,通体细牛毛断纹,清古,旧为成都天闻阁叶氏所藏。相传叶氏获于成都西门外旧宦某氏,同见者王君分得此琴宋锦囊一具,持赴沪上,售价数百金。当时海内嗜琴者,余于以知成都叶氏雷琴焉。予于民国九年返川,闲居寡欢,访琴自怡,知叶氏雷琴而莫缘得见会。叶君建梧(介福之孙)任职少城公园事务主任,将雷琴陈列展览,因得快睹其雄伟之姿,并得一弹阳春曲,举向所见称为雷氏琴者,盖鲜有其比矣。后建梧欲寻其父惜琴乏于资,挽刘君种云以雷琴介于余,质五百金。余以价数多寡姑不论,琴面略有脱落,非修补不能保存。盖虑风湿浸入,古木质将成灰烬无已。则添价归余,以便修治。叶君以先人所保拒,未成说。又五年种云复携来求售,则七弦一线腐坏,竟不能乘指。叶氏以既不能修治,终难保有先人之遗,不如售之耳。余既得藏是琴,并获小雷,因以名斋且允叶氏为记,俾叶氏保存三世之德亦彰。
惜琴为叶介福之子、建梧之父,清末携一琴遨游名山,莫之所终云。
墨生按襄在华阳职校三班,同学叶式煜及式焌即惜琴之孙。其父剑鸣与建梧为弟兄,曾数年一访其祖,均无消息云。
纵26.5厘米 横16厘米
5至8页为“小雷琴记”,记述了鉴定小雷琴的经过和原持有人信息,曰:
曩余游北平有以月琴求售者,腹刊“大唐贞观五年制”,体大,断纹奇古,索价甚昂,杨先生时百见之曰:“君无须此。君归蜀苟能留意搜求,必有得雷琴之机缘,是何足羡。”予笑颔之因而购是琴之热念顿减,然后实悔之。回忆断纹、体裁之为唐琴无疑也。嗟乎。物各有其主,得失亦各有其时,予之不得是琴岂因杨先生之一言而竟兴为之阻耶。自后离平,而沪而浙而楚,奔走道途,扵民国九年始获归息家园,罢绝交游,明窗净几,静默一室,终以是琴之不获置我案头为恨也,然讵知杨先生之言竟验于十年之后耶。小雷初为清游宦菇氏所宝,继又为嗜古者某氏所藏。某氏挽书贾张某携来,称为宋琴,问何以知为宋物,则以原有宋锦囊面上刻丝载宋人名字为证云。(前清旗籍如柏,号寿山,科甲出身,为清肃邸王亲家,好琴书,曾补四川汶川县,未到任,调署遂宁县,曾于县署建百二琴楼,而是琴乃为第一琴云。又据孝琴来云仍为菇汉章,汉州知州举人。)偿价留置之,细视腹中似有题识,用鬃刷轻扫其尘垢,先见“开元”二字,陆续辨识,则为“开元十年西蜀雷氏”,以下都已为风尘侵蚀,莫能认识矣。嗣又于右侧发见“天宝”二字,当时虽亦惊喜,出于意外,然必为唐代,且为唐代之雷氏所制,似又非可以模糊数字而为千年名物也。至于断纹、木质、声音虽亦复映证其年代远近,究属考古者之臆测,亦未敢拟为必然,必先有其一焉。曾为先代名士大夫所鉴定,又为海内名琴比拟所不逮,庶几款识题跋为不诬,然后移彼证此,二其形、一其神,庶几互参较定,为不虚也。夫古今贤材不出世,其出世而能显赫于当世者,其德类不孤。是琴来不一月,而叶氏之大雷出售,竟同归于我斋,物聚于所好欤,千里马因伯乐而常有欤。双雷琴之得以互证而益明,盖亦有数存焉者矣。
以上两篇短文详述作者购藏大小雷琴的经过,多次使用主语“予”,应与双雷斋主人裴铁侠有关,但书写风格与“引凤”琴(四川博物院藏)所刻裴铁侠字迹相差甚远,加之有“墨生”按语,文稿首页钤朱文方印“裴墨痕”,推断为裴铁侠四子墨痕抄录其父文稿。
通长122厘米 四川博物院藏
抄写者裴元翰,字墨痕,裴铁侠四子,成都人,著名竹琴表演艺术家,长期协助父亲整理文稿,如民国二十七年花朝(1938年3月13日)裴铁侠就命其将“杜陵抱稷契之怀,老无所施,将赴成都,指点浣溪,寄情幽独,大有终焉之志。余筑琴堂于沙堰,沿溪绿竹丛茂,亦足以畅叙幽情,而此琴修葺适成,因名以志之”。句录镌于宋琴“竹寒沙碧”之上(四川博物院藏)。
通长120厘米 四川博物院藏
关于裴铁侠获得小雷琴之经过,朱寄尧、严晓星、杨典等人均认为得自沈靖卿,都引用曾缄《双雷引》序为证据。叙永曾缄为黄侃门人,长期从事古典文学研究,曾任四川大学文学院教授、西康省临时参议会秘书长等职,与林思进、谢无量、裴铁侠、程千帆等交往颇多,有《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中译本传世。他用唐人裴铏小说集《传奇》中裴航与云英隐喻裴铁侠夫妇,该序云:
蓝桥生者,家素封,居成都支矶石附近,耿介拔俗,喜鼓琴,能为《高山流水》《春山杜鹃》《万壑松风》《三峡流水》《天风海涛》之曲,声名籍甚。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致厚币徵为教授,谢不往,人以此益高之。家藏唐代蜀工雷威所斫古琴,甚宝之。后从沈氏复得一琴,比前差小,龙池内隐隐有雷霄题字。因目前者为大雷,后者为小雷。先是,成都有沈翁者,精鉴古物,蓄小雷,极珍秘。育一女。将殁,谓女曰:若识之,有能操是琴者,若婿也。生适鳏,闻之心动,往女家,请观琴,为鼓一再。归遣媒妁通聘,故琴与女同归生。生于是挟两琴,拥少艾,隐居自乐,若不知此身犹在人间世也。
晚清民国时期,成都精鉴古物的沈姓名家共三位,按出生年月排序,依次为沈贤修、沈靖卿、沈渻庵。沈贤修病逝于1911年冬,刘师培《左庵外集》有“沈鹤子寓蜀有年,以书画名,尤精鉴古。藏有梁天监九年绵州塔砖,其砖文云‘女弟子袁氏与男大郎造砖七百口’等字。予抵蜀时,沈君适卒,未获其藏”句。清宣统三年(1911)冬刘师培跟随端方入川之时裴铁侠尚未返蜀。裴铁侠夫妇自杀之时,沈渻庵与谢无量、徐中舒、蒙文通、冯汉骥等服务于川西人民博物馆。三人中唯有沈靖卿符合相关条件。浙人沈靖卿原名忠泽,号蛰庵,晚年改名中。以授馆、刻印、鬻字为生,精鉴古物,所蓄金石、书画、古琴甚多。1942年9月病逝于成都。吴虞在《宜隐堂日记》壬午八月十日(1942年9月19日)条有“沈靖卿来讣,七十三岁卒于成都王家塘52号”句记载。1943年沈靖卿之女沈梦英与裴铁侠结婚,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前排左起:袁朗如、胡莹堂、查阜西、裴铁侠、徐孝琴
后排左起:喻绍泽、卓希钟、白体乾、梁如斋、喻绍林、喻绍唐
沈氏藏琴中以“竹友”最为珍稀。裴铁侠获得此琴后改“竹友”为“引凤”,并于庚辰(1940)秋,将更名缘由镌于琴底龙池处,曰:“引凤质合竹桐,相传为五代时物,旧藏家命名竹友,志其表也,而未曾镌,若有所待。余时悼亡丧耦,百忧之中获此珍异,因取竹桐兼喻之义名之,感吾生之未已,寄遐想于飞仙。”曰:“唯竹与桐,高人所倚。并美兼收,相为表里。奇迹异缘,创闻琴史。不施漆髹,断纹如水。古意千年,九雷之比。永好良朋,涤烦报喜。”永为纪念。由此段铭文可知裴铁侠与沈靖卿关系密切。与沈梦英结婚之前,裴铁侠即已拥有此琴。曾缄在《双雷引》中将“引凤”琴误作“小雷”琴,虚构了一段沈翁临终嘱托的故事。同时需要指出的是裴铁侠购得小雷琴与沈靖卿没有必然关系,1937年10月《今虞琴刊》已发表双雷斋藏大小雷琴照片,此时沈靖卿尚在人间,“竹友”琴仍在沈家,根本不存在沈梦英携小雷琴相嫁之事。
关于裴铁侠购藏大小雷琴的时间和先后,由新发现的“小雷琴记”中“夫古今贤才不出世,其出世而能显赫于当世者,其德类不孤。是琴来不一月,而叶氏之大雷出售”句可知是先获小雷,再得大雷。1936年7月14日,裴铁侠致查阜西札谈及大雷琴,云“叶氏旧藏大雷琴一张,为雷霄制,当时驰名遐迩,今尚在。其琴甚古朴雄伟,昔在北方所见称为雷琴者,均不类此,此为成都第一琴矣”。由此可知当时尚未获得。此后不久,裴氏将双雷琴并列拍成照片寄与查阜西,刊登在《今虞琴刊》。最晚在1937年10月,裴氏即已获得大小雷琴,改斋号为双雷斋。
大小雷琴
与《大小雷琴记》抄本同时发现的还有民国照片一张,纵13.4厘米,横9.2厘米,照片正中为两古琴,均为仲尼式,体长相同。右侧古琴旁有隶书题记三行,云:
大雷琴,仲尼式,通体蛇蚹细断纹。长木裁尺三尺九寸,合英尺四尺九寸五分。腹刊楷书“大唐雷霄制”五字。龙池下篆书“新安汪氏善吾”六字图章,方形二寸五分。
左侧古琴旁也有隶书题记三行,云:
小雷琴,仲尼式,体长与大雷同,通体蛇蚹断纹。琴面兼有流水纹。腹内墨书“开元十年西蜀雷氏”八字,下模糊,不能识。
两琴之间题隶书一行,云“成都双雷斋摄记”。对照《今虞琴刊》刊登大小雷琴照片,可确定为同一底版照片。该照片是目前所知唯一的雷琴照片。照片中关于大小雷琴形制、大小、断纹、刻款的描述与1945年英国剑桥大学劳伦斯毕铿博士在成都现场观察完全吻合。
关于双雷琴的损毁时间,涵清阁主人在其诗稿中有“庚寅夏四月十九日之夜,铁侠夫妇以逋赋急仰药死,为此诗以悼之”句记载。庚寅四月十九日即1950年6月4日。
裴铁侠自幼接受良好的儒家教育,光绪三年考取官费东渡日本,参加同盟会,就读东京政法大学,回国后出任四川司法司司长、下川南道观察使、四川内务司司长等要职,刚直不阿,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与巴蜀文坛泰斗林思进、四川大学教授曾缄、古物鉴赏家杨啸谷、书法家谢无量等交往颇深。虽然裴铁侠长年深居简出、淡泊名利,但其非凡的琴学造诣早已闻名海外,英国剑桥大学博士毕铿、荷兰驻华使馆秘书高罗佩等都不远千里登门求教。
1949年12月27日,成都宣告解放后,除古琴和书籍之外,裴家的主要财产就是铺房,经济收入源自店铺租金,供养家中二老,维持日常开支。长子惕生卧病多年,二子元龄失踪多年,三子元俊正在改造,四子元翰卖艺为生,都无法援助慈父。面对空前之压力和生活困境,除接受改造、出售房屋和古琴之外,裴铁侠别无选择。对视琴如命的他来说,这完全是不可思议之事。作为四川法制社会建设先驱的裴铁侠夜不能寐,一曲《广陵散》后,决然玉碎。正如知音曾缄在《双雷引》中所言:“负郭田空家业尽,萧条一室如悬磬。随身唯剩两张琴,周鼎重轻来楚问。归来惆怅语妻子,幸与斯琴作知己。忍将神物付他人,我固蒙羞琴亦耻。何如撒手向虚空,人与两琴俱善终。不遣双雷污俗指,长教万古仰清风。”
在百年家国巨变的时代洪流中,因为大小雷琴,让后人知晓了裴铁侠,看到了中国文人传统文化的坚守。这份坚守犹如远去之琴声,回荡于空谷之中。
2017年7月于成都贞与堂
(作者 刘振宇 供职于国家文物进出境审核四川管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