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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5月15日,鲁迅使用王仁治所绘两笺给许广平写的信。
枇杷笺题:“无忧扇底坠金丸,一味琼瑶沁齿寒。黄珍似梅甜似橘,北人曾作荔枝看。”
莲蓬笺题:“并头曾忆睡香波,老去同心住翠窠。甘苦个中侬自解,西湖风月味还多。”
可以见新婚不久、已有身孕的许广平,看到这两张花笺,能够体味到鲁迅精心挑选信笺的意义,以及平实文字中所感受到的夫妻温情。
从1911年7月到1936年10月,鲁迅现存手稿约1400多封,使用笺纸书信约400封。其中色彩艳丽的信笺数量之丰,令人震撼。其中多数是鲁迅自身漫步于琉璃厂时挑选的笺纸,还有一些是郑振铎等友人的收集赠予。这些笺纸,大约有170种铭牌,总计数量高达560张。
在长达25年的时间里,鲁迅不间断地使用笺纸,体现了鲁迅对笺纸的钟情,以及民国大家的文人意趣与文化涵养。鲁迅使用的民国文人画笺以陈师曾、王仁治、王诏、吴待秋为最。
▌陈师曾画笺
《鲁迅手稿》中可见最早使用民国文人画笺的就是陈师曾画虎符笺。
陈师曾早在青年时代就与鲁迅同为南京矿路学堂同窗,后共赴日本留学,鲁迅在东京筹办《新生》杂志,陈师曾也是积极的支持者和赞助者。1912年秋,陈师曾归国后,二人又同在教育部共事,还常一起逛小市,看画帖,交换碑拓。自1914年1月起,陈师曾便成为经常妆点《鲁迅日记》的常客,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
不论是对鲁迅,还是对陈师曾来说,二人共事,不仅是南京、东京时代以来知己的重逢,更包含了怀抱着相同理想的艺术家、知识分子在达成共识、互相理解的基础上构筑起来的友谊。《鲁迅日记》中记载的陈师曾小幅画作大多收藏于鲁迅博物馆。鲁迅珍藏的印章中有诸方为陈师曾篆刻。
鲁迅在1931年用陈师曾画虎符笺给李霁野书信,具有一定深意。李霁野为未名社的核心成员,在北京负责辅助鲁迅《朝花夕拾》等书的出版事宜。从鲁迅与李霁野来往的7封信中,可以看到鲁迅想从陈师曾画笺中挑出备选做《朝花夕拾》的封面,但最后似乎也不尽人意。
1928年1月31日致李霁野信中写道:“《朝花夕拾》上的插图??但是书面我想不再请人画。琉璃厂淳菁阁似乎有陈师曾画的信笺,望便中给我买几张(要花样不同的)寄来。我想选一张,自己写一个书名,就作为书面。”
2月26日致李霁野又写道:“昨天将陈师曾画的信纸看了一遍,无可用。我以为他有花卉,不料并无。只得另设法。”最后出版时用陶元庆的画做了《朝花夕拾》封面。1931年写到这一决断时,或许虎符笺恰好发挥效用。虎符笺图案极其简明,直截了当地显示出书信的功用。
鲁迅在1933年2月5日写给郑振铎的信中称:“去岁冬季回北平,在琉璃厂得了一点笺纸,觉得画家与刻印之法,已比《文美斋笺谱》时代更佳,譬如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
鲁迅在《北平笺谱》序言中又讲:“中华民国立,义宁陈君师曾入北京,初为镌铜者作墨合、镇纸、画稿,俾其雕镂;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
可见鲁迅认为陈师曾对其时画笺设计开创性的意义。同时,这篇富有启发性的文章,囊括了解读诗笺与雕刻,以及更早的金属镂刻等发展趋势的重点。
刻镂墨盒的技术是怎样转化为笺纸设计服务的呢?陈师曾作为走在时代前沿的画家,到了北京后,在墨盒的刻稿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他借助雕镂手工匠人的力量,通过刻工的技术完美地呈现出画稿的效果。
同时,艺术界还出现了尝试给墨盒、镇尺等文房进行墨拓,以拓本进行欣赏的风气。为了打造出更加精致的墨拓作品,产生出一种方便雕刻、用线较少、具有韵味的描线手法。而这种为专门墨盒设计出的描线手法,逐渐被应用到笺纸的设计中。更有甚者,通过减少运刀的程序,创造出具有更高艺术效果的描线。
鲁迅从陈师曾等画家身上看到了,由镌铜而墨拓,由墨拓而刻笺版,这种艺术转换所呈现出的独特魅力。
虎符笺正是陈师曾探索出新的手法而创作出的“陈师曾式笺纸”。因此鲁迅认为在装帧《朝花夕拾》时,能够用上陈师曾的笺纸。此后鲁迅给妻子许广平写信还用陈师曾的“莲花水草”笺、山水笺等。
在《北平笺谱》编辑中,更是采用多至32张的陈师曾画笺。笺谱中十分之一都是陈师曾的作品,可见鲁迅对其的信任程度非同一般。8张淳菁阁制小幅的单色梅竹笺,其后为淳菁阁制的8张花果笺,后续松华斋制的8张花果笺。色彩艳丽的花果铺满了整张笺纸。最后8张为灰色单色印制的山水笺,富有雅趣。上面有写给收信人的文章内容,还有杜工部的诗文用作装饰,同陈师曾的画稿相映成趣。
▌齐白石画笺
《北平笺谱》所占比重最多的作品,除与鲁迅、郑振铎二人熟识的陈师曾画笺,就是齐白石画笺占22张之多。鲁迅与郑振铎两位编者对这位艺术家的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鲁迅一生虽未曾与齐白石谋面,但他对齐白石画笺艺术评价很高,并在与郑振铎编书通信中多次提到齐白石。同时,鲁迅在《北平笺谱》序言中也对齐白石所画的笺纸十分赞赏:“稍后有齐白石、吴待秋、陈半丁、王梦白诸君,皆画笺高手,而刻工亦足以副之。”
同时齐白石也对鲁迅、郑振铎选其笺谱大为肯定,以为知己。在《齐白石辞典·师友及其他》中,专设“鲁迅”条目,说他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与郑振铎编印《北平笺谱》,第五册内收有齐白石画作二十页。其中荣宝斋所印十二页为花果,李振华刻;松华斋所印四页为花果,张东山刻;静文斋四页为人物,李华庭刻。齐白石称‘选录者极有眼力’,引为知己”。
鲁迅在书信中曾使用齐白石画笺两封。一封为1933年2月23日写给时任《申报·自由谈》主编的黎烈文,信中探讨是否可向黎烈文借萧伯纳专籍和郁达夫文章阅览一事,所用笺纸为荣宝斋所制齐白石豆荚笺。另一封为1935年11月25日鲁迅写给自己母亲的一封信,所用笺谱为松华斋制花果笺,题有“齐白石翁为松华斋制”,两笺都选入《北平笺谱》中。
▌王仁治画笺
鲁迅使用的信笺中最多的是王仁治画笺,共用画笺23枚。
王仁治,字潜楼(多署名为),或潜孙,号冷公。光绪年间推荐到京师国子监学习。因擅书画刻印,被宫廷延为内廷供奉,曾为慈禧代笔,画上钤印“凤凰池上客”。他于民国十四年(1925),在杭州创办西泠书画社,并任社长一职。其山水、花鸟、走兽、人物皆有所涉猎,临摹的任渭长女侠画很受欢迎。鲁迅多用王仁治所绘动物笺和花卉笺,也用过王仁治临摹的任渭长红线女侠笺。
在将王仁治绘枇杷笺、莲蓬笺带到北平大约一个月前,鲁迅曾使用过其动物笺系列,如1929年4月7日寄给韦素园的两张。其一“受天百禄”笺为黄版单色,笺上画与“禄”同音鹿,以寓意吉祥。另一“骏马脱重衔”笺为茶色印刷,画一匹束缚奔驰的骏马。
鲁迅在信中围绕卢纳察尔斯基的艺术论,以及同期出版相关的翻译问题展开激烈的论述,随即笔锋一转,笑着预言道,创造社的革命文学是小资产阶级观念产物,不久就将转向恋爱文学。鲁迅尖锐笔触,配合脱缰骏马图案的回首之姿,无比巧妙。
此外,还有1929年4月20日寄给李霁野的信用了一张“风生虎啸空林”笺,为一幅悬崖边大树下的虎啸图。信上写道“上海的出版界堕落了,净是印些吊膀子小说来骗人钱财”,这不容分说的驳斥文字的前方,“迅”字的署名完美地被老虎衔在嘴里,应为有意之举。
▌吴待秋画笺
鲁迅对“海上画派”吴待秋画笺也是非常推崇的。
吴徵(1878—1949年),字待秋,号春晖外史、鹭鸶湾人、抱居士等,浙江崇德人。吴待秋擅画密梅,尤喜画“五色梅”和“赭梅”。1906年,吴待秋赴北京就任京兆伊后,曾受荣宝斋之邀,画有雪梅、红梅、白梅、绿梅、赭梅及五色梅等每种6张信笺。
《北平笺谱》将这些梅花笺悉收入册,共收录17张之多。梅花笺取金农、罗聘之法,融于自身的写生画中,落笔轻盈,挥洒自如。鲁迅称其为“画笺高手”,确非过誉之词。
鲁迅手稿中使用九华堂制吴待秋画笺12张。鲁迅写给郑振铎的信,揭开《北平笺谱》印制序幕的第一封就是吴待秋画梅花笺。信中讲道:“因思倘有人自备佳纸,向各纸铺择尤(对于各派)各印数十至一百幅,纸为书叶形,采色亦须更加浓厚,上加序目,订成一书,或先约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实不独为文房清玩,亦中国木刻史上之一大纪念耳。”
此笺选取由吴待秋原以横向构图所画的两枝金木犀,画上题有“云外天香”四字,并有鹭鸶湾人的署名以及刻有“待松”二字的朱印。金木犀娇嫩的花朵与题字、署名为橙色,叶片为浅青色,其飞白的效果,甚是美丽。
第二张印红梅绽放于挺劲有力的枝干上,题有“冷艳”二字,署名为“待秋”,印章为“岱秋”。原本鲁迅质朴而洒脱的书法,与诗书画印构成的信笺相得益彰,写信人静谧的思绪跃然于方寸之上。
这两笺也是鲁迅为了催促郑振铎加快编纂笺样簿而拿给他看的样笺,并在编辑《北平笺谱》时被收录在第六册之中。
鲁迅应该极偏爱梅花笺,除吴待秋梅花笺,《北平笺谱》第三册还收录了吴观岱所作梅花笺系列的四种铭牌笺。鲁迅在1929年至1930年间也都集中使用此梅花笺。收件人为许广平、郁达夫、川岛,仅限于非常有限的交际圈子。
一位是一直留在上海的怀孕的妻子;其次是日本留学时代以来的知己,在上海时期被年轻的进步作家视为反动而遭到疏远,唯有鲁迅执拗地继续与其交往;还有一位是衷心敬仰鲁迅的作家、身处杭州的川岛,曾住过鲁迅家,帮助鲁迅新婚旅行的筹备。
以上三位,可以说是自家人,不论是在内心生活激荡不安,还是在工作中面临挫折时,他们是能够倾诉私人情感的对象。梅花,“岁寒三友”之一,在这一特殊时期与鲁迅并肩作战的友人、亲人他才会使用梅花笺。因此梅花笺于鲁迅而言,还有一种特殊的慰藉。
在鲁迅同左右两翼文艺领域的论战时,为了存亡救国这一中华民族的共同目标,决心求同存异的鲁迅,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结成时,还支持将梅花视为其统一的象征与旗号。对此,鲁迅自身还曾经在梅花笺上书文,讲述了自己当时的心境:“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会朽的腐草”。
此外在1934年编辑《北平笺谱》时,鲁迅与郑振铎1月29日通信时谈到,笺谱样本中漏了一张梅花笺。因不知所漏哪一张,就附藏梅花笺清单一页,清单上共有19位民国文人画梅花笺,可见鲁迅藏品之丰。
在鲁迅去世前的两年,他还大量使用过各色彩印的中国古代仕女笺11种、西洋跳芭蕾舞女孩笺9种、芥子园画兰笺8种、十竹斋博古笺7种,精细挑选给朋友书信。
书信笺纸的选择上具有一定的特殊含义,有的是表达对妻子的思念,有的是符合心境信手拈来而用,有的是托物以言志,有的是因新发现了笺纸与众分享,或是编辑《北平笺谱》的样笺。据鲁迅儿子周海英回忆也有一些是他玩闹时,挑选出自己喜欢的笺纸让父亲用于写信。
不论如何,在鲁迅生命的最后阶段,胸部染有旧疴的他,在闷热的上海租界地,依然笔耕不辍地战斗着。他与知音好友、年轻艺术家之间的交流、沟通,构成了他生命最后的绝响。而这些信笺也能够让他得以放下论战之笔,舒缓一下剑拔弩张的感情。那案头的诗笺、花笺,是沟通心与心之间的工具,此时也促进作家新的神思,启发新的工作,赋予其战斗的勇气。
鲁迅讲:“譬如哪怕是极其简单地收集几枚画有旧式图案的笺纸,我们或许也能够从中观察到其所在时代的风气、习惯以及社会的真实面貌。”鲁迅藏笺让我们看到一位伟大战士的艺术收藏,这一封封信笺,勾勒出鲁迅的艺术修养,发人深省。
备注:此文节录自北京画院理论研究部张楠的《玉笺佳句敏惊鸿——鲁迅藏笺情愫》,原文发表于《收藏》杂志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