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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磊:常州人,上世纪90年代中国新摄影运动的代表艺术家之一,《墟之居 : 儒生庭园的诞生》一书的作者。园林不但是洪磊的兴趣,也是在其创作中一个持续发展、深化的重要主题。
陈方山:《造园》杂志发行人,中国古典园林研究者,浙江大学艺术学院环艺系主任。
洪磊,《浙江淳安千岛湖》系列,摄影
洪=洪磊
陈=陈方山
古典审美很难跨文化
陈:在《碧山》关于园林的那一期,你对园林的东西有自己独到理解,比如说太湖石,你觉得它有死亡的意向,还有廊、亭的看法,是否确实代表你对园林的读解?
洪:小时候对这园林完全没有概念,当我们凝视某一个事物的时候会深入进去想很多事情,可能你也了解,艺术家的感性成分是偏多的,凝视的时间比较短,有时候可能几秒钟之内我会闪现一些念头,但我及时抓住这些念头,用笔记下来,当再次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会加强这个意向。园林对于我,最终还是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而对于我个人那种视觉上的挑剔,未必非要说出道理来。
陈:关于园林将来还有没有新的设想,亦或在你的创作过程当中,仅代表了一个时段?
洪:园林会一直在我的作品中出现。园林最大的特点是把中国美学中所有的东西集中起来,每一个细节分出来就能成为一个分支,园林的整个布局,就是中国绘画的审美。所以我觉得这个东西我不会轻易放弃,它可能就是我的一个看家本领,因为很多当代艺术家是不懂这一套东西,西方也不懂。最有意思的一点,当我做《中国风景》系列这个作品的时候,很多中国艺评家都比较喜欢,但是西方藏家基本上不太喜欢,因为太难,对于他们来说很难。还有,他们自视为文化的第一世界,不太愿意把我们的文化作为一个主要推动力量。只会弄一些只言片语作为时尚的点缀,譬如我原来拍的仿宋画系列,国外有一本很时尚的画册就收录了其中两张。我知道西方对这个用意是很不清楚的,也不愿意认同这种文化。
陈:他们还是愿意跟当代,或者说跟某种意识形态结合起来?
洪:其实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大多数西方人的一种优越感,他们看中国人,就像我们看朝鲜人一样,我们会有一种优越感,觉得你们是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体制下面,我们就比你们好多了,我们比你们富有,可能就是这种心态。包括我到韩国去,韩国和朝鲜的文化是相近的,他们做的一些漆器我就很不愿意接受,可能这种心态是相近的。
贝聿铭不懂中式园林
陈:的确,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反对传统,不反对好像就你就不行一样。允许一百个人里面有十个人浸染在传统文化中,我就玩这个,又能跟我的创作结合在一块。将来如果说有条件的话,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去做一个园林?
洪: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也有跟一些房地产商谈过这个问题,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小,自己要买一块地来造目前是不太可能。造园子,我的想法绝对不是一个仿古建筑,一定是现代的。我最烦的就是仿古园子。苏州的叶放做了一个园子,整个方式我都很不喜欢,离它不远就是网师园,没法比。去做一个仿古的干什么!为什么不考虑当下的审美,我把中国的一些审美元素放进去,比如说尺度问题。现代很多的建筑设计不考虑尺度问题。你们也应该去看,常州有一处盛宣怀的故居,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这个宅院里一个小园子,类似天井,那个尺度特别棒,非常好的尺度。今天再做园子要把传统的元素带进去,尺度感要把握好。现在人不考虑尺度感,有钱,就做大,做得很大,没钱,就小得让你完全不知道,其实小也是完全可以让出这样的空间。
网师园
这是中国当代环艺和花园设计不懂的原因。还有比如贝聿铭的苏州博物馆。它采用了一些当代的元素和传统的结合,但是我觉得它更像公园,也是没有把握好尺度感,我早期比较关注他,他比较喜欢三角形的结构,但是他把很西方的建筑概念套到中国建筑里就显得非常生硬,虽然使用直线,但是,不是一个很规矩的方式。
陈:贝聿铭造苏州博物馆之后,写了一些文章,说他自己只是借鉴于小时候生活过的苏州园林狮子林,实际上仔细看,贝聿铭并没有理解中国园林,因为他不懂中国园林的空间。他的博物馆里面完全没有中国园林的一丝东西。
洪:对,这是他最大的失败。
陈:他用了一些所谓的表面符号添上去,比如说灰的、白的,你看他那个叠山,人是不能进入的,完全是一个中国盆景的做法。或者说是日本庭园的做法。
洪:其实叠山应该是三维空间,被他变成了二维,就给你一个面观看。
苏州博物馆的园林设计
陈:对,就给你一堵墙,从一面看,还水拦住了。他不了解中国园林叠山理水。
洪:我觉得他对水的应用也不行。哈哈,变成了贝聿铭的批判研讨会了。
陈:你的批判其实也能反映你对造园的观点。
洪:我们再继续,比如说他对水的处理,如果苏州园林是一个典范的话,水其实就被建筑包围起来了,不是一个到后院,水完了以后就是墙了,这个他没有考虑到。而且过去理水,首先是让院外的水流进院内,与整个城市的水相连。院内的池塘是让人坐在水边上沉思的地方,这个沉思最主要的是让心平静下来,旁边有建筑是让外面的风不能吹进来,最多起一些涟漪,不能掀大浪。如果你太偏边上,那就是沧浪亭了,沧浪亭的概念跟那个设计又不同,所以他对水的应用我觉得是稀里糊涂的。
陈:对,不懂理水,尤其是山和水的关系。中间还做了一个长桥,这是违背造园套路的。
洪:是的,拙政园有长桥,但是它的方法绝对不是这样的,而且它的长度也不可能那么长,我觉得有点类似北京的皇家园林。很含糊,其实他是混乱的。
苏州博物馆的园林设计
陈:实际上就是他没有概念。说的一套东西跟他做的东西还是有很大区别。有次跟王澍讨论,王澍说得更绝,他说:我一进去看,就那堵墙做得还可以。其实就那堵墙还是周王府的墙。
洪:对,是借古人的。
陈:确实是这样,隔壁的拙政园走一走,那个空间马上出来了,两个空间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苏州博物馆的空间是很直白的空间,完全没有悬念。而且从展示角度来看也有问题,一个个的小隔间,做一个稍大的展览都不行。
洪:贝聿铭采用其实还是西式的house概念,前面有房子,后面有游泳池,只是变成了池塘,就是前面一个别墅后面一个游泳池的概念,没有围的概念。古代园林叫园囿,但苏州博物馆没有这个基本概念。
从山水画进入,但最终回归居住
陈:我很认同你的观点,愿意再详细地了解一下刚才那个话题,如果让你做一个园子,不可能再做一个像叶放那样的,那你会怎么做?
洪:首先是一个当代建筑,里面的布景也非常当代的。我可能会采用一些传统的手法,比如说池塘,旁边会有砌石,这是可以的。我们可以想像,在一些非常直线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的、白色的建筑,亦或是采用黛瓦。全是直线,很干净的建筑,突然做一个很复杂的池塘,这种对比可能就更强。另外,对于叠山,我觉得也没必要去做得那么复杂。我倒觉得枯山水的做法很好,单个石头一放,或者石头就散放在这片地面,这中间也可以种树,也可以是其他的方式。
陈:为什么问你这些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在思考,这个度很难把握,如果说全部用现代的材料,现代的空间做,那么可能看上去就变成了一个密斯的建筑,密斯·范德罗做的巴塞罗那德国馆,用的是接近中国园林的空间,内外穿插,但变成了一个极其现代的东西,很难评定它是一个中国园林,可能称之为普适的空间更合适。那么这个辨识度在哪里?
洪:当代建筑需要辨识度吗?非要贴上一个标签这是中国的?我觉得没必要,我还是这样的概念,就是居住,还是居住的概念,居住概念就未必非要是中国的居住或者是伊斯兰的居住。
陈:你还是从你原来的基本概念出发,基本概念就是我要做一个非常舒适的居住空间。
洪:对,这里面包括我对视觉的审美挑剔,我觉得是这样的一个概念。太辨识的话,肯定是要堆加很多符号,符号堆加上去又回过头去了,回到了原点。
陈:那么对我们目前现存的园林要采取什么态度?比如说苏州这些老的园林。
洪:苏州园林现在是修缮过度,游客太多,应该有一个制度,控制每天的人流量。现在人太多,与旅游政策不合理有关,一个所谓的黄金节假日,那几天里面完全是人,看什么呢?全看人,排队,人挨着人,就像我们过去军训一样,然后就排着队走一圈就完了。根本不应该让他们这么看,他们没有能力来理解。
陈:那么在你看来,我们的园林当然也是一种假山水,小山水,小的这种人造的东西,它跟我们真的山水之间是个什么关系?
洪:从园林早期的概念就是仿,最早的概念,好的园子应该在自然山水里面。像晋代石崇,在洛阳金谷涧造了一个别墅,还有王维的《辋川别业》。西安那里的蓝田辋川我还去过,现在变成了一个兵工厂。看《辋川图》,其实它离都市不远,离王维做官的办公室不远有一个别业。后来到了明朝不一样了,其实还是回到一个舒适的概念,更多的那些退下来的官员,或者是被贬的官员他们手上有些钱,不选择去山里,而选择在比较舒适的环境像苏州、江南一带比较多。但他们又要有隐的情怀,那么就只能造了。吴亮说园子里山的体量猴子上去是比较合适,人上去就不对了,那个体量人上去就显得山很小,不是一个真正的山的概念。是假山假水。
陈:园林作为一种对山水的二次创造,它跟我们传统的山水画是什么关系?
洪:是把审美的东西转换为立体的,原来是一个平面,变成一个三维的。造园叠山的很多概念跟山水画的方式很接近,我找到石涛《细雨虬松图》画中对应的山,就是扬州的片石山房里传说为石涛叠石。我觉得园林可能就是把山水画变成一个立体的东西吧,是根据山水画的原理来做成一个东西。包括做盆景,其实现在一些盆景园艺师自以为很厉害,但其实都没做对,比如说想要一颗仿古松的盆景,看看宋画就很容易了。虽然园子在山水画产生之前就出现了,但山水画的审美是先固定下来的,园子的美学是慢慢归纳出来的。早期的园子,包括像嵇康在百家岩有一个园子,虽然没有留下来的证据,但魏晋时期造园已相对成熟。
石涛,《细雨虬松图》
当传统变成了“中国词汇”
陈:目前中国美术界的状况怎么样,你整体上是什么看法?
洪:其实我早几年,我觉得还有点孤独,因为我的东西主要还是植根在传统元素里面。前几年,吕澎做了一个题为“溪山清远”的展览,从英国、美国、西班牙、日本这么做下来,明年可能会在法国,很多人看到吕澎在做,提供很多机会,比如宣传度,销售的可能性,很多人也愿意来做。但是很大一部分当代艺术家基本上不了解传统艺术,只会用一些符号,或者干脆抄袭古人的图式,直接把一些图式就画成一个画,像水墨一样颜色的油画。没什么用意,构图、用笔都是抄的,把国画放大,原来是一个册页,就把它画得三米。水墨,变成了一个涂满蓝颜色、红颜色的奇怪的东西。还有一些年纪轻的,也慢慢的都在用一些传统的符号,但都不清楚传统是什么。有些在国外知名度很高的艺术家,经常会用一些“中国词语”,在概念上来套在他的作品,很奇怪,有点像耍把式,不知道到底要表达什么概念。
陈:相比较,毛笔是完全不同的绘画工具,我们对传统的技法,有没有必要去研究或者继承它?用笔、纸墨关系等等,有没有必要像古人那样再去好好地研究它?
洪:从我个人对中国画的理解,我觉得我们提炼出纯粹文人的艺术,就是山水画的概念,从山水画的概念到了清就结束了,如果以黄宾虹为分水岭的话,之后的山水画都很差。这样一个已经结束了的东西,在笔墨上再有什么创新是很难的,但是用传统的这些工具,或者是这些材料来做艺术,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就看怎么做。
陈:徐冰最近在英国做了一个跟园林相关的装置。
洪:维多利亚美术馆,中间是一个水池,一个土红色的水池,他围堆了一圈石头而已,没有达到传统的叠石或者做池塘的美学方法。从当代艺术角度看,不过就是放了一圈石头,没有任何表达。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在一个西方的建筑空间里面摆一圈石头到底什么意思?
徐冰,“桃花源”装置
陈:形态上有点难受?
洪:对,从审美上就不能让人愉悦。单凭自己的直觉在做,就堆一圈石头,是什么意思?而且还要取名桃花源,跟陶潜的“桃花源”有关系吗?他采用了“桃花源”这个词,可能觉得“桃花源”这个词很美,《桃花源记》的文章他肯定也读过,他完全了解桃花源这个故事。然而,英国这片土地对于中国人来讲并不是一个桃花源,因为英国在当今世界是个显学,不是一个隐秘的地方。还是说我们要提供给英国一个桃花源吗?这更说不通。借了这个词,字面的确好看,但仅仅也只是汉字的美丽了。(洪磊)